1
李芳三十二岁那年，生女儿遭遇难产大出血，最后切了子宫保命。然而，身心受创的她并没有得到夫家善待，婆婆在病房里一直念叨：“造孽哟，我们老张家绝后了。”
李芳寻思，母子俩这个态度，以后的境遇可想而知。她向来要强，坐完月子就主动提出离婚，用她的话说：“这个家早晚要散，早点离婚，至少还能少生闷气、保住奶水。”
公婆和妈宝老公巴不得她赶紧走，办完手续，李芳带着女儿还有一点财产回了娘家，开始新生活。
当务之急是工作谋生。一个职介所的同学帮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去给一家服装店看店，离家不远，到了喂奶的时候爸妈可以把孩子送过去，什么都不耽误，很适合她。
就这样，李芳认识了刘军。
2
初见刘军，李芳觉得他不像个服装店老板。颓废，苍老，没有派头，说话声音很小，眼神无光，笑容里透着悲苦，衣服裤子都皱皱巴巴的，看上去像在苦难里摸爬滚打的单身汉。
李芳主动向刘军说明自己的情况，刘军反而小心翼翼地问：“那我给你开的工资你满意吗？我没时间过来，店里的事你多担着行吗？”
李芳爽快地说：“你放心，我指着这份工作养孩子，肯定尽心。只要你信得过我就行。”
刘军忙不迭地说：“信得过。对了，楼上能休息、能做饭，你随意用。”
李芳熟悉了一圈环境，刘军简单交代下工作就走了。
再见刘军是一周后，广州厂家发了新货，他来盘点录账。
到了饭点，他想叫外卖，李芳在哺乳期不想吃外卖，同时也想讨好刘军，主动提出：“老板，我去买点菜，上楼简单炒两个得了！”
刘军局促地笑了：“那多不好意思，你干了半天活挺累的。”
李芳爽利地说：“不打紧，累不着！”
没一会儿，李芳拎着一兜菜风风火火地上楼，一顿叮叮当当后，只听“嗞拉”一声，葱姜蒜爆锅的香味就飘出来了。
等刘军上楼时，小圆桌上摆了两盘菜，西红柿炒鸡蛋，木耳炒肉，那肉片上还粘着油汪汪的嫩绿色葱花。
炉灶上，铁锅里炖着汤，发出咕嘟嘟的声响。雾气氤氲中，李芳拎出一根黄瓜，手起刀落，先是一串“砰砰砰”将黄瓜拍扁，又是一串“当当当”将黄瓜剁成块，然后拢进一个小钢盆里，放盐糖、淋米醋、洒蒜末，再抄起筷子翻搅，最后夹起一块扔嘴里，狭仄的空间里顿时回响着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这行云流水的一幕，刘军看直了。
3
这顿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刘军一口气扒拉了两碗饭。
李芳看他吃得香，打趣道：“老板天天吃大餐，冷不丁吃顿家常菜就觉得这么香了。”
刘军自嘲地笑笑：“哪有什么大餐，我都是自己在家瞎糊弄。”
李芳愣了愣，但没深究，岔开话题：“老板要是不嫌弃，我以后中午做饭带你的份儿。”
刘军没拒绝，咧着嘴乐了：“那，那就麻烦你了。”
从这天开始，刘军真的天天中午跑店里来吃饭。李芳变着花样做菜，刘军吃得眉开眼笑。
有天中午，刘军靠在椅子上看李芳洗碗收拾，叹了口气：“你没来的时候，二楼就是间仓库；你来了，反倒像个家了。”
这话落到李芳的心里，就像树上的果子熟透了砸到湖心里，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李芳当时在擦灶台，没敢回头，但她能感觉到，刘军在看她，眼神是灼热的。
实话说，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李芳觉得刘军是个好人。而且看他天天来蹭饭，言谈之间从没有说过自己的妻子孩子，李芳暗自揣摩，老板是单身吧，应该是离异无孩儿的那种。
转眼到了月末，刘军给李芳转工资，多给了一千块钱。李芳不要，刘军说：“我赚得多就多给你点，你自己养孩子，不容易。”
就这几句话，触动了李芳。她平时遇到难处习惯关起门来哭，可如今当着刘军的面，泪珠子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刘军慢慢伸出手，就快要摸到她的脸时忽然停住，悬在空中半晌，又慢慢缩回去了。
那一刻，李芳无比失落，却也理解。
她是个“不完整”的女人，以后不能生儿育女，恐怕多数男人都会介意吧。
4
那天之后，刘军再没出现，连到货盘点都不来了。这种刻意保持距离的态度犹如一盆冷水，让李芳彻底清醒，她决定不再“痴心妄想”，下半生只为女儿和父母活。
那天，客人不多，李芳在研究怎么开网店，想多卖衣服多赚提成。
这时，来了两个老人，进店后左看右看，也不理会李芳的推荐，只是眼神一直围着李芳转。
李芳小心问：“大爷大妈，是不是没有喜欢的？”
大妈上下打量李芳：“姑娘，我俩不是来买衣服的，是来找你的。”
“找我？您二位是……”
“我俩是刘军的岳父母。”
李芳感觉脑子“轰”地一声，当时就傻了。
刘军从未提过他结婚的事，李芳一直以为他是单身。这会儿怎么办？刘军老婆的娘家人都打上门了！可她和刘军没做过任何逾矩的事儿，顶多在心里互相惦记过，还是在她以为刘军是单身的情况下。
李芳胆怯地退了一步，刘军的岳母又说：“姑娘你叫李芳吧，刘军都告诉我们了。”
李芳赶紧解释：“我就是给刘军打工的，中午在这做饭吃，顺便带了他的份，别的什么都没有，真的，您千万别误会！”
大爷大妈互看了一眼，许久，大妈眼眶红了：“李芳，你要是对刘军有意思，你俩就好吧。”
什么？岳父母同意女婿和别的女人好？
李芳更害怕了。
大妈说：“刘军这辈子不容易，他对我们家，唉，也算仁至义尽了。”
李芳这才请他们坐下来，慢慢讲。
5
刘军二十二岁那年来这谋生，据他说家里兄弟三人，父母有两个弟弟照顾。
当时他在一家服装厂做工人，因为总去附近一家小面馆吃宵夜，认识了店主一家，也就是后来的老婆阿华和她爸妈。
次年，两人恋爱结婚，刘军辞掉工作经营面馆，眼见着小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灾难来了。
婚后第二年，本就孱弱的阿华不幸得了小脑萎缩。
那个年代的医疗水平不行，阿华没有得到妥善治疗，病程发展很快，从步态不稳、言语不清到痴呆卧床，也就几年的时间。
这几年，刘军全程贴身照顾，端屎端尿擦身子。待得知女儿清醒无望后，阿华父母陷入忧虑。
在这种情况下，女婿要离婚，他们能理解，毕竟他还年轻，不可能被阿华拖累一辈子；但他们又不想女婿走，他们一天天老了，阿华若能活很久，需要一个强壮的人照顾。
为了留住刘军，老两口掏心掏肺地对他好，把他当亲儿子对待。
如他们所愿，刘军没提过离婚，一过就是十五年，从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变成衰颓悲苦的中年男人，阿华将他和岳父母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而近几年，他除了照顾阿华，还承担起岳父母的养老。
李芳听完，猛然想起那日，刘军说她把二楼收拾得像个家的样子时，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种温暖和向往，特别心疼。
岳母眼含泪水：“刘军要是走了，这个家就垮了。这段日子他总闷闷不乐，我们听熟人说他中午总来吃饭，才猜出一二的。我俩来就是想说一声，你俩要好，就大大方方好，谁都不会说三到四。”
李芳沉默了。原来刘军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她给刘军发微信，想跟他谈谈。
几日不见，刘军瘦了很多，李芳问他：“你把店扔给我不管不问，不怕我动手脚吗？”
刘军笑：“不怕，信得过。”
“那你到底咋想的？”
“不敢想。我想过正常日子，可岳父岳母对我很好，阿华是我老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我狠不下心不管他们，更不能耽误你。”
“那我要是愿意呢？我不介意你赡养岳父母，也愿意和你一起伺候阿华呢？”
刘军很震惊，反应过来后果断拒绝：“让你去伺候阿华，你说，我对得起你们俩哪个？”
李芳无言以对，缓了缓，说道：“那以后这事不提了，但你不能躲着我。”
刘军迟疑着点点头。
6
此后，刘军隔三岔五过来一趟，吃饭，帮李芳收拾屋子，温暖她也温暖自个儿。
期间，刘军的岳母来过一次，给李芳送了一盒她亲手包的饺子。
李芳常常既悲苦又难过。悲苦是因为自己和刘军，明明有心却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难过的是，两个老人何辜，自己何辜，刘军何辜，这些情感如同蛛丝，酿成一张巨大的网，让几个人一起在里面挣扎，没有出路。
小半年后的某天，李芳下班回家，发现饭桌旁坐着一个陌生男人，当时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个男人是爸妈托人给她介绍的对象，大家都叫他老杨。
老杨工作稳定，中年丧妻，父母过世，有个读中学的女儿，支持爸爸再娶，李芳嫁过去当后妈，不会受气。
吃过晚饭后，李芳送走了老杨，回头告诉爸妈，她不愿意。
爸妈不解：“你总不能一个人带孩子过一辈子。我们现在可以搭把手，以后我们老了，你和孩子怎么办？小杨条件不错，你处处看呗。”
李芳不吭声。
李妈最了解女儿，问道：“你是不是有中意的人？要是有，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李芳不想再瞒了，干脆和爸妈坦白。
李妈妈听完气得直戳她：“你没吃够苦头吗？你俩这么不清不楚算什么？他不能离婚，不能抛下岳父母，你和一个半植物人抢老公，别人会用指头戳死你的！”
“妈，就因为刘军对他老婆那么好，我才要等他！我为什么离婚？因为我没了子宫不能生儿子！我早看透了，有情有义的男人才值得托付！”
李爸问：“好啊，那你们什么时候能结婚？”
李芳张了张嘴，哽住了，她说不出口，因为答案是：阿华死了以后。
她恍悟，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中，所有人，甚至包括刘军的岳父母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等阿华能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中，安详地、有体面地死去。
李妈说：“如果他老婆再活二十年，你就再等二十年？你糊涂啊，他对老婆一家有情有义，必然对你无情无义；他对你有情有义，那不就是你害怕的始乱终弃？”
李芳被问住了。
李芳心烦意乱，很想见见阿华，刘军同意了。
阿华父母对她的到来颇感意外，忙慌慌地拿出好东西招待她，刘军进屋后自然地问道：“今天还没擦澡吧？”
岳母应声。刘军便从卫生间端出一盆温水，投了毛巾，轻柔擦洗，每一个手指缝和脚趾缝都没有落下。
那是李芳第一次看到刘军作为一个丈夫的样子，细致、温柔、虔诚，哪怕阿华从未给他回应，哪怕他不知道以后还要擦多久。
看到这样的刘军，李芳退缩了。
她现在被感动，但终有一天，她会容不下这份深情。
她想找个重情义的男人，他想有个正常的女人，他们像两块残缺的拼图，成为彼此的向往，但本能之上，还有道德的约束、利己的考量。
7
深思熟虑后，李芳辞了工作，打算试着和老杨好好发展
她写了辞职信，在店里做了一桌好菜，在一个无人看到的深夜，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此后的很多天，她常常想起这桌菜，不知刘军坐到那张小圆桌旁，是否会想起，两人一起举筷时的欢欣，是否记起每天她做饭时，那幅喜气洋洋的烟火画面。
半年后，李芳和老杨结婚了。婚后不久，她收到刘军发来的微信：你还好吗？
她盯着那行字，很久很久，才将其删除。
而服装店所在的那条街，她从此再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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