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定刘鑫了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胡万程

　　一个武士和他妻子路过荒山，妻子被侮辱，而武士惨遭杀害。

　　杀死武士的是盗贼，这一点无可争议，但关于杀人动机与凶器却无法明晰。原因是盗贼、妻子、武士和亡魂，每人都提供了一个看似没有破绽却相互矛盾的故事。

　　黑泽明对人性的刻画过于深刻，使得后人直接用电影名“罗生门”一词，去指代那些各方当事人各执一词，真相扑朔迷离的事件。

　　《罗生门》剧照

　　也有人把“江歌案”称作是罗生门。

　　这桩发生在五年前东京的命案，虽然凶手陈世峰已服判20年刑期，但江母仍然觉得女儿的公道并未讨回，回国后她一直为起诉刘鑫（现名：刘暖曦）而奔波。

　　江秋莲口中的“门从里面反锁了”，与刘鑫口中的“门从外面上的锁”形成了鲜明矛盾。这一关键细节，也是案件中最触及人性之处。

　　但悬而未决的案件中，各方也并非处于同一水平线。证据越齐全，就越逼近真相。哪一方能够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哪一方就会最大程度地影响法官的信证。

　　4月15日，江秋莲诉刘暖曦侵害生命权一案的庭审现场，原告方播放的一段结合司法案卷、警方的调查制作而成的13分钟视频，也许将引导人们对这起案件的认知走向终局。

　　在庭审现场，审判长最后宣布，双方分歧较大，案件将择期宣判。

　　4月15日，江秋莲诉刘暖曦生命权纠纷案开庭（来源：城阳区法院）

　　有必要梳理一下这件五年前的案件。

　　作为一桩知名凶杀案，“江歌案”的焦点曾发生过几次转移。

　　案发生伊始，民众都在关注凶手是谁。当时信息披露少，中国女生在日本惨遭杀害，国人更多是站在关注海外同胞遭遇的角度。

　　但当凶手被认定是刘鑫的前男友陈世峰之时，民众开始觉察到此案的吊诡之处了——情杀中怎么卷入了第三者？

　　而后媒体披露的信息中，刘鑫的种种行为进一步刺激了民众的疑心和道德底线。相隔较久的报警、未及时呼叫救护车、第一时间未向警方报告嫌疑人信息、缺席江歌的遗体告别、事后对江母的攻击……“江歌案”长期处于高关注度之下。

　　事情发酵一年，2017年12月20日，“江歌案”开审，凶手陈世峰被起诉故意杀人罪和恐吓罪，关于陈世峰方的辩护策略与日本法庭是否会判处陈世峰死刑成为舆论讨论的焦点。

　　在法庭上，陈世峰起初是不承认故意杀人的。

　　他给出了两点“理由”。他说刀不是他带的，是刘鑫门内递给江歌自卫的；他说刺死江歌的致命第一刀是争夺中无意造成的，后面的十刀虽有主观意图，但主要是不想担医药费的补刀，应是“杀人未遂”。

　　陈世峰的辩护策略，听上去十分荒唐，尤其是第二点。

　　杀人未遂，最起码是被害人未死的前提。即便想逃避惩罚，最多也只能以日本刑法第210条的过失致死罪去辩护。

　　后来检方给出了大量的证据，证明了陈世峰所说为谎言。陈世峰的刀是他自己准备的，他也专门去购买去江歌家的单程车票，刺杀江歌时刀刀认准要害，十分残忍。因此，故意杀人罪成立，法院判处了检方求刑的20年。

　　与检方展示的证物一样的水果刀，在日本普通的百元商店就可以买到。（来源：凤凰周刊）

　　虽然陈世峰在宣判后对一审判决提出了上诉，但很快将上诉撤回，原判决正式生效。

　　“江歌案”凶手的判定尘埃落定。

　　凶器确定，作案现场确定，作案动机确定，关于陈世峰的犯罪过程，公众通过当时媒体的报道掌握得相当全面。

　　但案件的另一位当事人刘鑫，此时却隐了身。她火速回了国，改了名，在微博上挂一个“前留日学生刑案当事人”的认证，偶尔发一些岁月静好的状态，好像事情已重归平静。

　　但江秋莲却没有善罢甘休，因为根据她在日本搜集的证据，她认定了女儿的死与刘鑫有着直接关系。用代理律师黄乐平的话来说，“动刀杀人的是陈世峰，但是置江歌于死地的是刘鑫。”

　　如果刘鑫得不到审判，那么江歌便不会瞑目，抱着这样的信念，江秋莲开始了漫长的申诉之路。

　　至此，“江歌案”进入了第二章，这是江秋莲与刘鑫的战争。

　　由于案发地在海外，客观条件让证据收集变得不易。在法律上，她只能以“生命权纠纷”为由向刘鑫提起民事诉讼。

　　2019年10月28日，江秋莲对刘鑫提出生命权纠纷立案成功。之后，江秋莲奔波于中日两地获取有关证据，并对此进行翻译及调查取证。

　　而另一方面，刘鑫也开始了自己的进攻。

　　在微博上，她经常与一个名为@冷眼萌叔的微博账号进行互动。其互动内容皆是对江秋莲的讽刺与反驳，甚至是人身攻击。

　　刘鑫在社交平台上骂名不少，长期遭受网络暴力，但“因黑而红”也是事实。她所发布的自述文章《我是证人刘鑫！我不再沉默！》，获得了数万元的打赏。

　　刘鑫发文《我是证人刘鑫！我不再沉默！》，获得了数万元打赏

　　在网络上，刘鑫有部分拥趸，他们支持她的做法，认为其行为并未违反法律规定。相反，江秋莲不依不饶的执念，在他们看来更加过分，刘鑫的行为某种程度上是江秋莲逼迫所致。其中一些人开始跟风讽刺江秋莲，甚至捏造一些谣言去抹黑她。

　　对江秋莲的敌视，从刘鑫的微博来看是变本加厉的。刘鑫说其“吃人血馒头”，“利用女儿的死营利”，直到后面直接称呼江秋莲为“老婊砸”。

　　终于2019年12月22日，微博管理员以“通过私信、点赞等形式消费并攻击被害人家属的行为”为由，关闭了她的账号。

　　而在微博发布恶意中伤言论和漫画的网民谭斌，也因侮辱和诽谤江歌及其母亲，被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判处一年六个月有期徒刑。

　　从日本拿回来的刑事案卷卷宗需要经过好几个环节的翻译、公证才能转化成中国法庭上可以用的材料。而新冠疫情的爆发，让江秋莲的证据搜集变得更为艰难。

　　从2019年年末就开始的证据搜集，她断断续续走了一年半的时间。期间去了6趟日本，用的是之前拆迁房的钱。

　　江秋莲坦言，现在没有什么积蓄了，主要靠退休金维持生活，由于网上有人质疑自己利用女儿卖惨，从那之后就不再接受捐款了。

　　2021年4月15日，山东省青岛市城阳区人民法院一审开庭。

　　由于此番案件受到社会广泛关注，法院选择了公开庭审的方式。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是刘鑫没有到现场，由其代理律师进行无责抗辩。

　　由于是民事纠纷，江秋莲的诉求集中于赔偿，请求判被告赔偿包括丧葬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害赔偿金、误工费、交通费、住宿费、签证费及经济损失共计207万余元，并承诺案件赔偿款将全部捐给社会。

　　江秋莲发微博表示案件赔偿款将全部捐给社会

　　庭审现场中，最惹人注意的，是原告方播放了一段13分钟长的视频。

　　这段视频的信息量很大，包括刘鑫的两通报警电话、江歌临终前的惨叫声都是首次向公众公开。

　　13分钟的视频，是江秋莲律师团队在结合司法案卷、警方的调查制作而成，试图还原江歌遇害的最后十小时。

　　南风窗记者整理了视频的内容：

　　2016年11月2日下午，想和刘鑫复合的陈世峰来到江歌的公寓，要求和刘鑫见面。

　　刘鑫发现门外按铃的人是陈世峰，向江歌发微信求助。江歌提出要报警，刘鑫拒绝，“我在这住是不合法的”。

　　随后，江歌回家护送刘鑫到其打工的地方。为了“甩”掉陈世峰，刘鑫求助打工处友人假扮自己男友，向陈世峰表示已经恋爱，而正是此举激怒了陈世峰。

　　他发消息给刘鑫，如果与其他人在一起，自己可能会“不顾一切”。与此同时，陈世峰开始准备行凶的物品，包括刀具、高度酒、单程车票、以及跑路行囊。晚上11点，预计刘鑫打工快回家了，陈世峰在江歌家附近踩点。

　　陈世峰再次发信息，“不顾一切的追回来”。刘鑫回复，“你说的追，我都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手段”。

　　按理说，此时的陈世峰已经释放了足够的危险气息，而这些刘鑫都隐瞒了下来，并未告知江歌。而只是以自己害怕为由，发信息让她在地铁站出口等她一起回家。

　　凌晨0时15分左右，刘鑫和江歌进入公寓一同上楼。陈世峰伺机而动，当两人看到他时，根据陈世峰此前的供述，“即将进入房间的江歌被刘鑫从里面推出。随后刘鑫将门从里面锁死”。

　　0时16分，刘鑫第一次报警。报警系统录音记录下：“把门锁了，你不要骂了”。此时陈世峰对江歌进行捅杀。0时17分，江歌发出最后一声惨叫。报警录音记录下刘鑫的声音，“姐姐倒下了，快点”。

　　0时22分，刘鑫再次报警。0时31分，警方到达现场后呼叫救护车。

　　0时39分，救护车赶到。但不幸的是，最终江歌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而死亡。

　　值得一提的是，在报警的空挡，刘鑫并未呼叫救护车，而是打电话问日本同事，自己的情况会不会“不合法”。

　　刘鑫在报警间隙并未呼叫救护车，而是打电话给打工店的日本老板咨询自己的法律责任（来源：央视新闻）

　　庭审的大多时间，双鬓有些发白的江秋莲总是默不作声听着，表情凝重。但视频旁白说到江歌因失血过多死亡时，她忍不住默默流泪，身旁的律师轻轻拍了下她的背。

　　刘鑫的代理律师表示，视频里微信对话内容证据客观真实，警方提取的车站视频截图也与被告方陈述基本一致。但是原告用前述两组证据穿插了他们猜测的、想象的依据，无任何证据可证明。

　　双方的主要矛盾，实际上集中在了“刘鑫在案件发生时，到底有没有锁门？”

　　根据陈世峰的供述以及警方的录音记录，刘鑫是从里面反锁了门。但根据刘鑫的说法，她在报警时说的是“怎么把门锁了，不要闹了”。

　　据陈世峰供述，刘鑫将门从里面锁死（来源：央视新闻）

　　然而实际上，刘鑫的辩称存在较强的漏洞。

　　江歌住宅的房门，只能从内部反锁或从外用钥匙锁住，在江歌和陈世峰的激烈争执中，很难想象江歌会去用钥匙锁门。相反，看到刺刀，往房里逃生才是本能选择。

　　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刑法学研究所副所长曾文科告诉南风窗记者，此次生命权纠纷，核心是两点，一点在于刘鑫主观上对陈世峰会行凶有无预见可能性；另一点在于刘有无侵害行为，要考虑是否有开门救助的义务。

　　在已知信息中，刘鑫对江歌隐瞒了很多信息，尤其是案发当天，刘鑫明显感知危险后，却并未向江歌交代。

　　而在刺杀过程中，江歌无法进门，刘鑫为了保全自己锁住了逃生通道之外，也未第一时间拨打救护车施以救治。从这些既成事实上来看，刘鑫很难逃避所有责任。

　　在法庭的辩论环节结束后，审判长向原告方询问是否接受调解，江秋莲代理律师表态不调解。刘鑫代理律师则希望“双方能够找到更加人性化、更加温情的路走下去”。

　　因双方分歧较大，山东省青岛市城阳区人民法院选择择期宣判，开庭一周过去了，案件仍在审理过程中。

　　而除了法律层面，“江歌案”更是个关乎人性道德的案件。江秋莲、刘鑫、陈世峰，她们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即便是宣泄、狡辩、谎言、都还有一个说话的机会，而无辜的江歌却永远地失语了。

　　有人说，江歌的死是因为她的善良和勇敢。她如果不善良，她根本可以不收留刘鑫；如果不勇敢，她也不会主动代替刘鑫与陈世峰交涉。

　　江歌在刘鑫需要时刻帮她解围，代替刘鑫与陈世峰交涉，惨遭陈世峰捅刺杀害（来源：央视新闻）

　　什么样的审判，可以保护那些善良和勇敢的人，不让他们受到更多的伤害？怎么能够让江歌安息，让社会中美好品德，不会因为一起案件的发生逐渐湮灭，这是我们需要反思的。

　　单从结果而言，刘鑫受益于江歌的善良与勇敢，得以活着。但江歌为她争取回来的宝贵生命，她却过得并无尊严。

　　长期遭受网络暴力，刘鑫即便改了名，也经常被人人肉，甚至牵连到了她的亲属好友，她本人也与江歌的母亲反目成仇。这一结果，相信是所有人包括江歌在内，都不愿意看到的。

　　刘鑫与江歌母亲的聊天记录（来源：江歌母亲微博）

　　《罗生门》的片尾，樵夫在罗生门旁发现一个哭泣的弃婴，他决定收养下来。云破日出，僧人远远的望着他们。

　　或许，每个人心中可能都有一座幽暗的罗生门，人性会自私、软弱、伪善。但同样，人性也有一种可贵的自我反省的能力。

　　如何走出人性森林，像樵夫一样完成自我救赎。从江歌因自己而死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刘鑫余生将要面对的课题。

　　编辑 | 黄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