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大胆地挑，我尽量去给你叫醒小哥哥。”
北京时间上午九点半，客服木子在微信上发来一段视频，让我从中挑选称心如意的“恋人”。
乍一看，你可能会以为这是《恋与制作人》不知何时出品的粗糙版mv，画风参差的动漫头像被剪辑在一起，配上一个个形似小说男主的人名，背景里，不同声线的男声说着脉脉的情话。
图｜恋与制作人
在万能的互联网，花50块钱就能够买到一位“男女神”级别的虚拟情人，尽管时间只有半个小时。
虚拟恋人，或者说真人陪聊，这一众人鲜有所闻的行业，实际上已在网络平台四处开花。
图｜大学生做虚拟男友月入上万，虚拟恋人这一新兴行业，已在网络平台四处开花
根据南京大学学者邓国基团队的研究，“虚拟恋人”在国内最早出现于2014年，尽管这个行业内女性从业者更多，女性消费者却也远多于男性，数量比达到了三比一。
用金钱交换关心，是“虚拟恋人”的核心所在。风生水起的陪聊行业背后，是现代人普遍孤独的内心，以及对实现理想亲密关系的无能。
01 陪聊行业是什么样的
疫情让陪聊行业坐上了火箭，富人与穷人在此刻实现了某种平等：他们都在品尝着同一份孤独。
没有人清楚，在居家隔离的漫漫长夜，有多少人打开手机，怀着试一试的心情，在网上下单了一位“陪聊”。
去年疫情期间，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源源不断地汇聚到顾曲手中。他睁眼便开始工作，与人聊天直至深夜，有时打字聊，有时电话聊，每天面对四五十位陌生人，“醒了就聊，聊完就睡。”
“超级辛苦，整个人都没了”，顾曲说，收入最多的一个月，他凭借陪聊赚了三万元。
顾曲的陪聊等级是“男神”，文字语音聊天的价格是90元每小时，连麦则需200元每小时。“男女神”是仅次于“首席”的级别，之下还有“金牌”与“镇店”两级。
图｜虚拟恋人价目表
一般来说，等级越高的陪聊，服务体验越好。不同级别的划分基于客户续单率，如果累计续单金额达到一定数量，便可上升一级。高等级的陪聊者，不仅单位时间内收入更高，还能拥有选择客户的权力。
“咱们家的小哥哥类型有：可爱粘人小奶狗、帅气撩人小狼狗、邻家大哥哥、幽默沙雕、温柔暖男、霸道总裁。”客服木子如数家珍地向我展示，她与许多陪聊从业者一样，还是一名大学生。
为了方便起见，我抽了一个盲盒，很快，有人加了我的微信。
“我是小哥哥呀”，顾曲就这么出现了。
图｜虚拟恋人的业务分类很多，甚至细化到叫起床、写作业、游戏陪玩等
自来熟是陪聊的必备能力。“不喜欢吗？我堂堂高材生，气死了”，简单打过招呼后，顾曲用一种无法辨认的夸张语气说道。
接着，他自称毕业于麻省理工大学，并说“圈里人都知道”。
由于我选择的陪聊风格是“幽默沙雕”，我没有把这番话当真。
面目模糊的手机交流为恋爱无能者创造了体验亲密的机会，在“谁也不用对谁负责”的轻松氛围下，半小时的聊天时光飞速逝去。第二天，顾曲慷慨地赠送了一次“叫醒服务”，早上七点，他在微信上“拍了拍”我，颇为亲昵地喊：猪猪。
“明天见，你会续（单）的吧”，惺忪间，我猛然想起昨天他说的话。
图｜电影《她》剧照
“我们最看重的是真诚”，霁心正在为她尚未开张的陪聊店铺招募新人，谈及对店员的要求，她话锋一转，展露出生意人的气息：“得会聊天技巧，得有续单率”。
即便是野草般的陪聊行业，也衍生出了一套准入机制。招募新人时，霁心会将候选人拉入一个有三名审核人员的审核群，请他们填写一份调查问卷。所谓的问卷，更像是一次考察聊天素养的笔试，除了基本个人信息之外，问卷题目还包括成为陪聊的目的、平时是否有抗打击能力、面对不喜欢的顾客应该怎么办等等。
通过笔试的候选人，会被拉入另一个微信群进行语音面试。
笔试与面试，是大部分陪聊从事者皆需通过的关卡，唱歌、乐器、游戏、甚至相声、武术都能成为面试时的加分项。多数经营团队都会对新人进行培训，授以聊天技巧以及请求续单的话术。霁心称，如果业绩没有达到要求，店员就会遭到清退。
图｜虚拟恋人行业对从业者也有着较高的要求，有的甚至要求学历为985院校毕业
与同行相比，木子所在的淘宝店粉丝数并不算多，不过其中一个商品链接显示月订单已超过一千。
店铺内的陪聊员工也超过了200人。“家大业大呀”，我赞美。
木子发来一个苦涩的表情：“他们也不属于我呀”。
02 用金钱交换关心
在霁心给候选人设计的问卷中，有这样一个问题：“客人点虚恋（虚拟恋人），后来却分不清现实虚拟，把你当真实男/女朋友，你怎么办？”
这种情况在陪聊圈内数不胜数。
图｜陷入虚拟恋人服务无法自拔的网友
顾曲出生于1998年，属于陪聊行业里的“老人”。大三那年，因为室友开始在网上做陪聊生意，加上“声音好听”，他机缘巧合进入了陪聊行业。
顾曲认为自己资质一般，声音在陪聊圈内也算不上顶尖好听，不过胜在声线独特、个性有趣。由于原来的大学室友忙于硕士学业，旧的陪聊团队解散，在新的这家网店里，他用一个月时间就从“金牌”晋升成了“男神”。
面对不同的客户需求，扮演不同的恋人角色是陪聊基本的素养。
顾曲曾经遇到过一位女顾客，是《亮剑》中李云龙的忠实粉丝，极度爱慕他的男子气概。为了满足客人的癖好，顾曲换上了李云龙的头像，把昵称改为李云龙的名字，开口便说“把老子的意大利炮拿来”。
不同的人都在通过虚拟恋人寻求慰藉，虚拟的需求是他们真实渴望的投射。顾曲是上海人，微信地址却显示为浙江金华，他的上一位顾客明确要求，要找一位金华人做陪聊，因为她的前男友是金华人。
图｜网络店铺上的部分评论
卓然是一名刚工作的95后，单身。由于出生于广府地区，粤语更能触发她与人交流的亲切感。在朋友的推荐下，她听说了陪聊行业，她执着地询问了三家网店，终于找到一位会说粤语的陪聊小哥。
“它可以帮我找到我缺失的东西”，卓然说。而她安心去找陪聊的另一个原因是：“它不会让我损失什么”。
对工具理性的推崇，造成我们对情感的贬抑。眼下的社会里，四处都是拒不谈爱的人，也不乏过于轻巧地谈爱的人，无论是肉体、金钱，还是权力，都可以让一段感情变得脆弱无比。
以金钱背书的交易关系，反而显得更为稳固与安全。陪聊行业，生长在原子化社会遍地的人际缝隙之中，它省去了人们相互试探、磨合、推拉、交付信任的漫漫长征，凭空挥就出一个温柔的乌托邦。
图｜电影《她》中，男主的人工智能恋人打来语音电话
情话，最能触发人的情绪。“想我吗”，深夜十一点，顾曲毫无征兆地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手机屏在夜晚发出幽暗的光，看到那晃眼的几个字，我突然明白了这个行业得以延续的生命所在。
对于业务熟练的专业陪聊来说，那些恋人之间的话语，可以被毫无障碍地使用。即便手机两端仍然是彻底的陌生人，他们的语言已打破寻常交往的界限，带来不同于平淡日常生活的体验，制造出亲密的幻觉。
一些人天生更容易沉溺于虚拟世界，影视、小说等蓬勃的文化产品，无一不在锻炼着人们“抽离现实”的能力，现代人的生活被块块屏幕包围，小小几英尺承载着无数人的爱恨。
针对那些有所钟情的客户，陪聊店铺会推出包天、包周、包月服务，每日累计服务四到五个小时。在顾曲的淘宝店里，“男神”的包月费用是一万三，有客人曾“一掷千金”，将包月服务续了大半年。
他们的“分手”源自一场争吵。顾曲说，聊到后来，那位有钱的顾客想要将他“据为己有”，不希望他再进行陪聊的工作，而是成为她的专属情人。
图｜电影《她》剧照
最终两人不欢而散，这场用数万元人民币维系的关系就此中断。
03 灰色地带
在现实世界里，顾曲的身份是一名国企员工，线上陪聊只是他的众多副业之一。
“我想发财，能发财我都行，不能发财我都不行。”他毫无顾忌地说道。
大多数陪聊都奔着挣钱而来，李华是另一家淘宝店的“首席陪聊“，他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每天不赚到三百块不休息。
图｜虚拟恋人从业人士透露工作日常
对金钱追求的赤裸标榜，破坏了聊天的体验。“我觉得他挺缺钱的”，听到李华的“小目标”，卓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在网上雇佣一位虚拟恋人，并不全然给人沉迷的感受。在预定的半小时时间里，卓然与李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部分时候，卓然都在让李华唱粤语歌给她听。
面对陪聊这个特殊行业，外人总不免带上窥探的目光。因为“想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卓然让李华发一张自己的照片，李华照做了，照片上的人有着一副好身材。
但一切都让卓然感到不舒服，和李华聊天的过程中，她觉得自己“十分无情”，好像化身成“剥削人的资本家”。
图｜网络店铺上的部分评论
然而即便面对这个“被剥削的人”，她也始终无法放下戒备。一次，李华用自认为亲昵的语气喊她“笨蛋”，卓然瞬间感受到了冒犯。
聊天结束后，客服很快找上门来，询问她是否还要续单，卓然拒绝了——她缺失的东西，无法通过这种肤浅的交流得以弥补。
这些年，顾曲亲眼目睹了陪聊行业的变化，它从一件陪人聊天的简单事情，变为涉及多重素养的服务工作：“要态度好，见多识广，学历高”。
图｜虚拟恋人行业也逃不过“内卷”
做一项服务工作，难免要面对喜怒无常的客人。顾曲说，网线那头的人，时常不遵守约定，突然出现或突然消失；还有人将陪聊视为情绪发泄的方式，刻意逼问令人为难的问题。
这是一个由孤独衍生而来的行业，四处映照着人性的暗色。
陪聊圈内，流行着“绿单”与“非绿单”的说法。顾名思义，非绿单，就是与性有关的黄色服务。
信息时代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性爱方式，人们通过在电话里讲述性内容，比如性爱中的角色扮演，用声音的刺激满足双方的情色需求。
除了电话之外，“非绿单”也可能通过文字或视频的方式进行。浙江泽大律师事务所的王伟华律师对此表示，涉及金钱交易的色情服务，即便不存在身体接触，也属于卖淫嫖娼行为，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
图｜虚拟恋人业务存在打色情擦边球现象（来源：新京报）
木子称，他们对陪聊者的声音、颜值都有所要求。重视颜值，是因为店铺还提供隐藏的视频聊天服务。视频单价格不菲，每小时五六百元是正常的价格。
大部分陪聊店铺明面禁止色情服务，但非绿单仍在隐秘之处普遍存在。由于风险不可控，电商平台上的陪聊商品常常遭到下架，不过店家总能通过更换关键词的方式，使得它们再度“抛头露面”。
当我询问“非绿单”时，顾曲显得十分警惕，在他心中，陪聊这份工作，或多或少显得不那么体面。
顾曲称，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单，因为他在现实中谈了恋爱。
不过这段感情没有维持多久，他与女友相处的时间，甚至比不上那位一口气续了六个月的“大客户”。不久之前，顾曲分手了，他又重新做回了店里的“男神”。
在陪聊的世界里，男神与爱情无法共存。
作者 | 宝 珠
编辑 | 闰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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