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学霸：8岁时对医生说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命运

叶景芬：女，1997年生于浙江景宁，本科毕业于长春大学。

讲述 叶景芬

主笔 吴芷境

编辑 木木

1997年1月，我出生在浙江景宁渤海镇旦水村。这个村子，后来因为修建滩坑水库，整个迁到了龙泉市。

我是个盲人。先天性全盲。

从小到大，家人的关心，孩子无心的话语，都在给盲人贴上“只能做推拿”的标签。我讨厌被这么看待。为什么我不能尝试一些不一样的。

2020年12月，我报考北京联合大学中医专业硕士研究生。满分500分，我考了396分，超过录取分数线80分。

01 我内心深处的梦

研究生试卷是盲文的，整套卷子近50张，像一本书。

无法整个单词、整句话地扫视，只能用两根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摸读。

答题时，用的是厚厚的盲文纸。

用盲文笔在盲文纸上扎出点位。一张纸可以写23行左右盲文。

政治科目我答了八张半答题卷，英语答了三张答题卷。

刚认识我的人会好奇，为什么我的微信名叫做“石斛夜光丸”？

这是一味中成药，方中有石斛、羚羊角、菊花、枸杞，有清热明目的功效。

小时候医生给我吃过石斛夜光丸。大学三年级，我学方剂的时候，感觉这味药特别亲切，就取了这个名字。

石斛夜光，那是我内心深处的梦。

02 没有小学接收我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

1岁多的时候，妈妈发现我眼珠转得慢，对光线不敏感。有人叫我，我会转动身体，但目光聚不到人身上。

父母带我到景宁县城看眼睛，医生的结论是：发育迟缓，眼睛没有问题。

村子里没有幼儿园。爸爸每天带着我，走半小时山路去镇上的幼儿园。

从有记忆开始，我看东西就是模模糊糊的。视力最好的时候，在太阳底下能分清路和草地，其他就看不清了。我以为同学眼里的世界和我是差不多的。

幼儿园里，大家围成一圈玩抢皮球。我看到的皮球好小，等我发现的时候，同学们都已经抢到手了。

教室里，有同学故意把凳子拿走。我还不知道，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回家和妈妈说了幼儿园里的事。妈妈决心带我去大点的地方再看看眼睛。

4岁开始，妈妈带我去丽水市人民医院做检查。

眼科主任吴佰乐医生说，我是视网膜色素变性（RP），相当于视网膜细胞从外周往中间坏死，是一种遗传病，目前没什么办法治疗。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补充营养、通血管的口服药。

邻居小孩总往外跑。我玩什么都在自己家里，在熟悉的地方。

村里的大人看到我，叹息说，哎呀你眼睛看不到，这么可怜，以后怎么办啊。

有个小孩对我说：“我爸妈说了，不要跟你玩，你会撞到我的。”

2003年，大弟弟出生了，检查出来也是先天性全盲。同一种遗传病。

幼儿园毕业后，没有小学接收我。我待在家里，从此很少跟同龄人接触。

03 为什么你这么开心

2004年上半年，一个下午，妈妈带我去丽水市人民医院做定期检查。

吴佰乐医生是我的主治医生，耐心、和气，许多小朋友都在他那里看眼睛。

我一直望着吴医生声音的方向，笑眯眯的。

吴医生对我说：“别的孩子听说医生来了都很紧张，为什么你这么开心啊？”

我说：“我希望你帮我看好眼睛，以后我也要当医生，把所有小朋友的眼睛都看好，然后可以去打篮球，去做好多事情。”

这句话，触动了吴医生，也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吴医生问我妈妈，为什么孩子在该上学的年龄，没有去上学？

妈妈说，盲人可以上的学校，她找不着。

吴医生把我们带到他的办公室，让我们坐在里面等。

傍晚，接近下班的时候，吴医生回来了，带来了一位三四十岁的阿姨，说是丽水残联的理事长。

了解我的情况后，她让我们去景宁残联找一位姓张的工作人员。

回到景宁，爸爸联系上了这位姓张的工作人员，得知杭州富阳有一所盲人学校。

已经是7月份了。富阳盲校当年招生在五月份就已经截止，名额已经全部报满。

我们知道得晚。

04 明天能赶来上学吗？

9月13日，是盲校开学报到的日子。傍晚，父母突然接到盲校的电话，说有一名同学没来报到，问我能明天赶来上学吗。

这一天，妈妈、我和大弟弟都在生病发烧。

爸爸给景宁县残联打电话。残联的工作人员当即说，明天送你们去富阳报到。

第二天下大雨。

我们把周岁的大弟弟独自扔在家里。妈妈通知舅舅，快过来接大弟弟去外婆家。

从外婆家到旦水村，有三四十里的山路，还要摆渡过河。

早上5点，爸爸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和妈妈，先赶到渤海镇，与渤海民政的一位工作人员和爸爸的一位朋友汇合。他们也骑一辆摩托车。两辆摩托车一起赶往景宁残联。

早上7点，我们到达景宁，坐上残联的车，开往富阳。

没有人去过富阳盲校，也没有导航设备。一路上，景宁残联的人负责开车，渤海民政的人负责看地图，一路开一路找。好几个路口都开过头了。

找到学校已经是下午3点了。

还没有放学，门口的保安热情迎接我们。一年级班主任叶老师早在等我们了。

我被叶老师领进了教室。

2004年9月15日，我八周岁。我成了景宁县第一个出去读书的视障学生。

05 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

当天，爸爸跟车回了丽水，妈妈留下来陪我上下学，熟悉学校。

在盲校生活，自己的东西无论大小，都要写上名字。没有名字标签，妈妈把我的衣裤袜子，都用针线缝上了我的名字。

对学校熟悉一点了，我就每天催着妈妈回去。

叶老师问我，别的小朋友都舍不得妈妈走，你怎么催着妈妈回去？

我说，家里弟弟还在生病，妈妈要回去照顾弟弟。

一星期不到，妈妈回去了，我开始一个人的住校生活。校园很大，走着走着就找不到方向了。

周日到周五都有晚自习。周六晚上，我在食堂吃完饭，想去操场上散步。

根据记忆，我顺利地逛到了操场上。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少。突然感觉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应该是挺晚了。

秋风是凉的。我想回宿舍，却怎么也找不到操场的出口。

盲校操场有200米长的跑道，四周有一圈铁栏杆，是学校专门为视障孩子设计的。我抓着栏杆，一点一点往前摸。

走了好久好久，终于摸到了出口，感觉脚下从塑胶变成了水泥。操场到宿舍的路比较熟悉了，我慢慢找回去。

刚来盲校，要花很多时间学习怎么洗漱穿衣，怎么梳头发，怎么整理床铺，怎么叠衣服。

低年级可以把衣服交给宿舍阿姨洗。到了四五年级要学习自己洗衣服。

洗衣服我在家里已经学会了。妈妈跟我讲了一遍洗衣服的过程，我练习几遍就会了。

把衣服摊平，整面刷上肥皂。再翻过来，刷另一面。看不清衣服哪里是脏的，每次我都是大范围的洗刷。

06 我想尝试不一样的

教写字。我们不练横竖撇捺，而是打满格，打六点字。

我们使用的笔，类似大头针，针头是合金的。

用针头在盲文纸上戳出一个个的点，不同点点排列组合，表示相应字符。

我使用的盲文笔和盲文板

两个月后，学完了盲文，我们学习进度就跟上普通学校了。

小学之后，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初中写得特别多，记录日常生活，也记录自己的想法，和自己对话。可能不优美，想说什么就写什么。

写日记是我解压的方式。不会去翻看自己写的东西，只是享受写日记这种只输入不输出的感觉，好像有人听你倾诉，又不会泄露出去。

我喜欢读书，读到的一切都沉入了我的梦里。

毕淑敏有本小说《女心理师》，书中的女心理师做一个个咨询案例的同时，也剖开自己深掩的内心，最终走向新生。

我觉得自己能和主人公贺顿感同身受，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却一直挣扎。表面上，我可能已经接受失去眼睛，内心还是希望通过别的东西来弥补。

盲人只能做推拿吗？为什么我不能尝试不一样的？

初中升高中，大部分同学选择了职业高中：文化课成绩要求不高，还有一门手艺。早点去学推拿，学成开个店，这辈子也能赚不少钱。

我报考的是普通高中。我想读心理学。

初中，我开始看心理学相关的书。身边没有感兴趣的同学可以交流，就自己上网用读屏软件查找资料，自学弗洛伊德、荣格的理论。

接触心理学，一方面是了解自己，更重要的是克服自己的执念。

我不太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起码表面上如此。但我会自己跟自己较劲，觉得自己一定要干成什么事。

很渴望做成有挑战性的事情。如果达成了一个目标，就去寻找下一个。对自己有要求可能是好事，但过度了就会有困扰。

拿学习来说，即便是不擅长或者不喜欢的学科，我依然可以逼自己学得很好。从小学到高中，我都是班级前三名。

高中我是学理科的，物理的电磁场实验、化学的变色反应实验，我都不能做，只能死记硬背再刷题。

数学我没有空间概念，就用双面胶粘出几何图形帮助理解。平行四边形ABCD，我就撕胶带从A连到B，到C，再到D，粘出个大概。

只要能克服，都算不上困难。

盲文笔的笔头是合金，不太容易磨损。高三我用它抄写英语词汇的时候，突然发现笔头已经彻底秃了。

左边是正常的笔，右边是磨损的笔

同学有时候和我开玩笑说，我们在谈恋爱，你在努力学习。我也半开玩笑说，我要对得起花的钱。

其实，是知道父母不容易。

07 爸爸的脚是冰凉的

小学一年级下学期，因为修建滩坑水库，整个旦水村移民到龙泉市西街街道河星村。

父母尝试了各种营生，开便利店，摆豆腐摊。我上初中时，父母在龙泉市区人民医院附近开了一家面馆，早上四五点起床备料，晚上十一点关门。

高三上学期，放寒假前最后一天，我接到了妈妈电话，说爸爸住进了丽水医院。

上午接到电话，下午我就搭同学的车回到丽水。妈妈接到我，直接去医院。

爸爸因为胃出血去了医院，结果发现肺里长了东西。

爸爸躺在病床上，在打吊针。妈妈牵着我，走到床尾。我手往下一放，摸到了爸爸的脚踝。脚是冰凉的，皮是松的。

晚上妈妈带我坐公交车回家。我们并排坐着。

妈妈说，你这个年龄，应该长大了。告诉你爸爸今天检查的结果，肺上长的是恶性肿瘤，医生判断还有三到六个月。

我不知所措。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我一直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难道要来不及了吗？第二个闪过的念头是，我还要不要参加高考？

相比其他学校，盲校的费用不算高，加上伙食费一年三千多元，但我知道父母供三个孩子上学有多困难。

到家，简单地吃了晚饭，我坐在客厅里想事情。

我跟妈妈说，我不高考了。浙江特殊教育职业学院有按摩培训，三个月就能学到按摩手法，出来就可以开店。

妈妈说，如果你不考，可能一辈子也完蛋了。

学习上的事，向来是我自己做决定。但这次，妈妈很坚决。

妈妈小学成绩很好，全景宁县能排进前三名，说不定。但外公外婆长年生病，家里无力开支。

小学毕业后，妈妈就出来打工。她不想让我们重复她的遗憾。尽管视力有障碍，我和大弟弟都上了普通高中。

在妈妈的坚持下，我没有放弃高考。

我们一家五口

08 不给自己留后路

2016年，从1月开始，爸爸在医院做了三次CT，检查结果一直是“恶性”。

有人提醒，要不要去大医院看看。

最后我们去了杭州的浙二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检查，确诊是良性肿瘤。

医生开了保守的治疗方案。现以观察为主，每年复查一次。

2016年夏天，我参加高考。这一年全盲视障考生还没有全国统考，也无法报考心理学专业。

我只能参加几所大学的针灸推拿、康复治疗或音乐类专业的“单考单招”。相比其他本科院校，长春大学是最理想的。

我的想法是，读一个好的本科大学，毕业了考心理咨询师资格证。所以填志愿，我特别笃定地，只填长春大学。

学校老师劝我说，年轻人你自信可以，但是不是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多去几个学校考考，稳妥一点。

我和老师说，我想明白了，不会出事情的。

交表那天，我还是有点不确定，给妈妈打电话。

妈妈说，学习方面的事，你跟我们说等于对牛弹琴，我相信你自己的选择，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没问题。

09 我是她的拐杖

2016年，我成为浙江省考上公办本科的3名视障考生之一，进入长春大学，就读针灸推拿学专业。

很遗憾，我读大二的时候，国家取消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考试。

好在，我也发现了中医的智慧，慢慢接受了这个专业，沉下心来学。

参加学校中医知识竞赛，拿到一等奖

大四开始正式学针灸。课堂上学理论知识，课间休息时我会让老师给我扎一针，仔细体会。我经常在自己身上扎针。

学校定期组织同学去义诊，在火车站、敬老院。

2020年寒假结束后，因为疫情，我留在家里上网课。

家里加盟了快递站，附近住着位张阿姨，患有先天性血管畸形，提前退休了。

张阿姨中过风，腿勉强能走路，手会不自觉“挎筐”。中风最快恢复期在半年到一年，她中风后遗症已经有三年了。

张阿姨特别热心，每次见到我都叫我去她家玩。得知她的病情后，我每天或者隔一天去她家，给她做推拿。

刚开始做的时候，张阿姨肘关节一直是弯曲的，非常僵硬。治疗的时候，能感觉到她的筋肉都痉挛了。

通过几次推拿治疗，她的手渐渐能伸直了。

下半年，张阿姨能用左手固定住锅、右手炒菜了。我吃过她烧的饭。

她对我像女儿一样。她总说我很厉害，眼睛不好还能做那么多事。

大四下学期，白天我在龙泉中医院实习，晚上准备考研。

张阿姨很关心我。周三是我的休息日，她买荔枝给我吃，带我去她之前做推拿的店里玩。她向别人介绍说，我是她的拐杖，她是我的眼睛。

10 有尊严地生活

龙泉中医院理疗科的医生已经退休了，科室里没有医生做推拿，我有了很多上手的机会。

2020年10月，来了一个三十五岁的病人，姓柳，说颈椎不舒服，找我做推拿。

我看不了影像学X线，我着重练习过手下触感，对肌肉的触诊钻研比较多，立即找到了他的痛点。做完当场病人就说，哎轻松不少。

他问我：“大腿肌肉拉伤，做推拿需要多久？”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前一天打篮球伤了。”

我说72小时之内还属于急性期，见效应该还可以。我给他做拉伤部位的检查和治疗。

第二天他没有过来，我也忘了这事。

2021年2月20号，我考研之后，这个人忽然又出现了。

他走进诊室的时候，我问他：“你找哪个医生？”他说：“我就找你。”

我说：“我可能记不得你了。”

他说：“你之前做过一个颈椎还记得吗？”

我说：“我做过颈椎好多啊，还是记不清你是谁。”

他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打篮球伤了大腿内侧肌肉吗？”

我想起来了，说我记得。

他说，我给他做完推拿以后，立刻感觉轻松了。第二天睡醒起来，拉伤的地方不疼了。第三天他又去打了一场比赛。

他说，过年老低头看手机，颈肩不舒服了，来找我再做一下。

我挺感动的。当医生，就是为了通过自己所学，尽自己所能，为他人减轻痛苦。

最近刚出了考研复试成绩，我也是第一名。

我如愿考入北京联合大学中医专业硕士研究生。

现在，我一边提前了解研究生课程内容，一边做兼职。

我们是盲人，我们看不到别人。但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帮助这个群体被人看到。

虽然我们有眼睛的缺陷，但我们也不需要别人的过多照顾。我希望这个社会有一个平等的环境，每个有缺陷的人，都能好好地、有尊严地生活。

-End-

亲爱的读者，觉得文章好看，欢迎关注丑故事，看更多精彩的生命成长故事。

本文为丑故事首发，未经许可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