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战争20年：迷茫老兵、激进塔利班与贫弱政权

没人能判断这场战争是胜利还是失败。

“美国不会动摇，不会疲倦，不会步履蹒跚，不会失败。”

2001年10月7日，美国时任总统布什在白宫条约厅（the Treaty Room）向世界宣告，以打击基地组织和塔利班之名，进军阿富汗。

五角大楼遇袭几周后，以美国为首的联军正式发起了阿富汗战争。

2001年10月7日，美国海军“卡尔·文森号”航空母舰上，F/A-18“大黄蜂”战斗机准备升空。图源：CFP

二十年后的同一地点，现任总统拜登宣布要在9·11恐袭20周年之际，撤出所有驻阿富汗美军，结束“永世之战”。

“10年前，我们向本·拉登伸张了正义。从那以后，我们在阿富汗待了十年。从那以后，我们留在阿富汗的原因越来越不清楚。”4月14日，拜登在新闻发布会上称。

没人能判断这场战争是胜利还是失败。只有数据证明，这场旷日之战让美国付出的高昂代价——近2400条士兵生命和2亿美金。

更无人知晓，美国及其联军撤出后，阿富汗政府是否会遭到塔利班政权的反扑？以及4000万阿富汗人未来的生活将会如何？

这场战争值得吗？

几乎没有人希望战争继续，特别曾在阿富汗服役的80万美军。

得知拜登政府将在5月1日起撤军的那晚，一些退伍老兵松了一口气，一些老兵的眼眶湿润了，《纽约时报》这样写道。

蒂莫西（Timothy Kudo）等这一刻10年了。在2001年-2010年间，他曾担任驻伊拉克、阿富汗的海军陆战队上尉。

他一直记得，自己在阿富汗打瞌睡时伴着汗味，每日用手吃着咖喱，浑身被机翼上灰尘覆盖的样子。

2001年10月12日，北方联盟的武装人员于阿富汗贾巴尔·萨拉杰附近进行训练，以准备对抗塔利班组织的游击队。 图源：CFP

退伍后，蒂莫西在朋友面前表现的很正常，没有任何战争后遗症，继续读书生活。但撤军消息并未让他解脱。他常想：自己在战争中活了下来，不配简单愉悦地度过周日，它是阵亡者用命换来的。

这可能不是负罪、羞耻或遗憾，而是没有尽职的感觉。蒂莫西在阿富汗服役的感觉总会再次闪回，仿佛他再次走下直升机，回到阿富汗的山谷。

10年前，蒂莫西曾和驻扎村落的阿富汗老人闲聊，问他们是否知道军队为何要在这里驻扎？

老人答，军队一直都在。蒂莫西很疑惑，“难道您不知道基地组织对美国的袭击吗？”老人回应，“但你们不是俄国人吗？”

在阿富汗，连年战乱对老一辈来说，谁跟谁打仗不重要，重要的是，战争仍在继续。过去二十年，以美国为首的阿富汗战争是胜利的，也是失败的。

2001年底，这场战争曾迫使大部分基地组织和塔利班领导人逃往巴基斯坦。之后，阿富汗战争的主要任务从反恐演变扩大为阿富汗国家民主化建设、确保阿富汗妇女权利上。

由于无法建立有效的阿富汗安全部队，塔利班在此期间不停卷土重来。2009年年末，奥巴马政府宣布向阿富汗增兵3万。

2012年5月2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在阿富汗巴格拉姆空军基地发表讲话，公布了结束阿富汗战争的计划表。 图源：CFP

那年的托马斯·伯克（Thomas Burke）只有20岁，他在阿富汗一个小村庄的火场上，担任长矛下士。退伍后，伯克去了耶鲁神学院，现在是康涅狄格州的助理牧师。

伯克印象中，美军与塔利班的战争里，胜利很少，流血很多。伯克不仅身边的战友被杀。他也曾迫不得已，为了不让塔利班抢走尸体，捡起火箭榴弹，肢解了驻守村庄孩子的尸体。

最后，他驻扎的村庄还是被塔利班控制了。

“这场战争值得吗？”伯克有两种答案，“好人为这场战争献出生命，许多人受伤，阿富汗人民也遭受了太多苦难，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不值得的。对个人来说，阿富汗战争会永远影响我们的生活。如果没有别的结果，结束是值得的。”

“我只想完成学业”

年轻一代的阿富汗人清楚美军的重要性。

4月14日，来自阿富汗赫拉特大学的海达里（Basireh Heydari）和朋友坐在大学门口，看到了拜登撤军的新闻。

这些女孩在大学门口等待朋友们结束考试，她们担心这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参加考试，她们想起自己的母亲从未踏入过大学。

海达里说，“我只有一
个愿望，那就是完成学业，当然还有工作，但是如果塔利班到来，学业可能没法完成。”

“美国人要离开了。”海达里说，“我们与塔利班一起度过了可怕的日子。我担心他们不会让我离开屋子，更不用说我现在做什么。”

4月14日，联合国阿富汗特派团报告指出，在今年前三个月中，有573名平民被杀，1210人受伤，比2020年同期增加29％。

2020年12月，《华盛顿邮报》报道曾指出，虽然阿富汗北部和中部地区的塔利班领导人多年来一直允许开设女子学校，但该国南部大部分地区却没有。直到2020年，在赫尔曼德省和乌鲁兹甘省都没有一所女子学校，这两个省都是非常保守的农村省份。

如今，阿富汗学生中女性占40%，这一景象在塔利班政权下不太可能出现。

在1996年至2001年间，反对女孩教育是塔利班标志，这种特征似乎仍然保留在塔利班控制的阿富汗据点上。

2019年10月14日，阿富汗坎大哈，当地举行免费的疫苗接种活动，不少阿富汗妇女结伴而来。 图源：CFP

塔利班控制的阿富汗禁止妇女从事大多数工作或接受教育，妇女仿佛被“囚禁”在自己家中。

“你为什么要离开家？你为什么还要去学校？”

当塔利班骑着摩托车从上学的女孩身边呼啸而过时，他们会这样说。有的塔利班会撤扯下女孩的头巾，让她们的头发暴露出来，这是常见的一幕。

直到现在，在塔利班控制的保守村落里，禁止妇女在没有男性伴侣的情况下离开家园，没有人敢为住在这里的女孩争取上学的权力。

2001年美国入侵阿富汗后，阿富汗社会活动家芭希瑞（Basireh Safa Theri）开办了一所女子学校。眼下，她正在密切关注国际部队撤离阿富汗后，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间的走向。

“他们每天都在谈判，不幸的是，塔利班对女孩教育一言不发，只谈论权力。” 芭希瑞说，这段时间学校里的女孩们更卖力地学习了。

她们觉得自己在上学的最后阶段。许多学生和家庭来告诉芭希瑞，他们将只能再上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去上学，并且想要学习尽可能多的东西。”

“学生们来我办公室问，‘塔利班来了吗？我们能否继续上学？我们要使用最后一秒。’”

2021年3月8日，阿富汗女性在妇女节之际为权利抗议。 图源：AFP

海达里的同学、经济学系学生萨尔玛·埃拉里（Salma Ehrari）更持怀疑态度。

她说，“我想让世界知道，塔利班在愚弄他们，他们没有改变，”她说。“他们在使用技术，在Twitter上，但他们的想法和20年前一样。我会失去教育，当然美国人要为此负责，而不是塔利班——这只是塔利班的本性。”

“没人敢问为什么”

上世纪90年代，塔利班组建于苏联撤出阿富汗的权力真空时期。

创始人穆罕默德·奥马尔（Mohammed Omar）希望建立一个所谓的伊斯兰社会，驱逐电视、音乐等外国影响，强行实施压制性的伊斯兰法律，尤其是严格遵从伊斯兰教法对女性的管制。

以穆萨卡拉（Musa Qala）为例，这座小镇属于阿富汗赫尔曼德省。十年前，曾发生过最激烈的战斗，以美国为首的国际部队从赫尔曼德撤离后，阿富汗部队也则在2016年离开了该地区。

5年来，这座小镇成为了塔利班控制下的极端伊斯兰社会。

女性不得在没有男性监护人陪伴的情况下出门，出门时必须按照教法着装；没有允许女性就读的学校；女性不得从事除了医护以外的工作；塔利班自行收税，违者会遭到严酷处罚，组织内部派系还会分别收税；塔利班还对窃贼和抢劫犯施以绞刑，死刑犯曾被挂在路灯上以示众。

2021年3月31日，在阿富汗坎大哈省本杰瓦伊地区，孩子们在帐篷前拍照。 图源：AFP

当地人称，经过30多年的混乱，这是一种粗糙原始的（社会）秩序。

一位居民说，“塔利班最终还是掌握了权力。真的不可能违背他们的意愿。”

“他们无处不在。”另一位居民补充说，“他们拥有权力和法院。他们用天课（Zakat，穆斯林每年一次的慈善捐款）来支付开支和枪支。他们压迫那些不付钱的人。”

由于当地缺乏工作机会，学校的教导也十分薄弱，许多人自愿加入塔利班，“塔利班创造不了工作机会，政府军控制地区开展的基础建设项目，这里没法开展。”

塔利班从不害怕，他们不断更换死伤者，传递残酷的暴力。据阿富汗和美国的统计，塔利班目前有5万到6万名现役战斗人员，外加数以万计的兼职武装人员与协助者。

2021年3月3日，阿富汗巴米扬省，一个哈扎拉男孩在被塔利班摧毁的巴米扬大佛遗址前放风筝。 图源：CFP

“我们把这场战斗视为敬拜，”拉格曼省塔利班军事委员会负责人毛拉维·穆罕默德·盖斯（Mawlawi Mohammed Qais）曾说，作战过程中数十名战斗人员在附近山坡上等着。“如果一个兄弟被杀，第二个兄弟不会辜负上帝的愿望，他会踏上兄弟的鞋子（继续战斗）。”

在塔利班控制的地区，人们的安全状况日渐恶化，自由也在减少。

“由于安全考虑，我的媒体限制了我和同事的出行，最近父亲也要求暂时先歇一段时间，不要工作了。”阿富汗女记者阿蒂法·阿里扎德（Atifa Alizadeh）说，她是2001年塔利班垮台后，顺利完成学业并找到工作的一代阿富汗女性。

过去6个月里，在阿富汗至少有8名记者被杀，这是塔利班对媒体、激进主义者和其他民间社会人士发动的一部分袭击。

2019年的阿富汗女性裹着面纱上街。图源：CFP

近年来，由于频繁的暗杀、轰炸，类似L'Atmosphère的法国餐厅和名为Taverna的黎巴嫩餐厅都关闭了，这些地方曾是外交官、外国援助人员和新闻工作的常驻地。

随着美国和北约部队的逐渐撤离，为了提供安全保障，阿富汗境内的防爆墙、铁丝网和武装检查站数量急剧已经上升。

脆弱政府

塔利班从未承认阿富汗民主政府。现在，他们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实现叛乱的目标：重新掌权，并根据伊斯兰极端主义观点建立政府。

毫无疑问，美国撤军将对阿富汗安全部队的士气造成沉重打击，这些安全部队分布在阿富汗全国各地的数百个检查站、基地内和战争前线。

2013年9月8日，阿富汗喀布尔南部瓦尔达克省的省会城市迈丹沙尔，一场自杀式袭击后，美军士兵站在反叛分子的尸体旁。 图源：AFP

没有美国的军事支持，阿富汗政府军只能单枪匹马与塔利班抗衡。而塔利班比普通步兵更有经验，装备也更好。

阿富汗东南部加兹尼省的突击队司令萨伊夫丁·阿齐兹少校说：“现在不是撤出部队的适当时机。在最近几天，那里的战斗特别残酷。这对我们（阿富汗军队）来说是不合理，草率和背叛的。它使阿富汗陷入另一场内战。阿富汗的命运看起来像二十年前一样。”

塔利班则一再呼吁阿富汗总统阿什拉夫·加尼（Ashraf Ghani）下台，为临时政府或者塔利班政府让路。

这位现年71岁的阿富汗总统，出生于喀布尔附近一个受过教育的家庭，十几岁时出国留学。他曾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人类学，后于华盛顿特区的世界银行工作了十年，致力于协助发展中国家增强经济。

美国入侵后，加尼返回阿富汗，投身阿富汗的重建工作。他的举止颇具技术官僚风度，但他曾热情洋溢地谈到放弃稳定的职业来为自己的国家工作，“我决定回家，但我从不回头。”

加尼的总统任期很长。他于2014年上任，当时选举因欺诈行为，民意受损。加尼承诺要团结阿富汗。加尼坚信，新任美国总统将是一个更好的盟友，他不会立即撤出帮助塔利班在海湾出入的主要城市军队。

可拜登让加尼失望了。随着越来越多的美军撤离，加尼只能看着这个国家恶化。2019年，加尼赢得连任时，只有不到200万阿富汗人参与投票。

回头看，拜登的撤军决定是注定的。奥巴马曾在个人回忆录中提到，拜登曾在他的任期中指出，一支“自由奔放的”美军正在将“这个国家更深地拖入一场徒劳无益的，昂贵的建国行动”。

2001年12月12日，美国海军“惠特比岛”号两栖攻击舰上，一名海军陆战队队员从墙上贴着的本·拉登时代杂志封面前经过。 图源：CFP

阿富汗被称为“帝国墓地”：1842年，英国人进行了一次远征，被称为“阿富汗灾难”。1989年，苏联人经历了十年的死亡和挫折后撤出了阿富汗。在阿富汗战争20年间，四位美国总统学到的东西可能与苏联领导人在那十年里领悟到的一样。

美国已花费超过2亿美元重建阿富汗。在首都喀布尔，高层公寓楼重塑了天际线，街道上充斥着汽车。外国援助帮助阿富汗平民创造了新的工作，妇女开始上学和上班。

过去20多年，美国的使命从打击恐怖分子变为帮助政府建立职能政府的机构，驱除塔利班并赋予妇女权力。但是美国和阿富汗军队从未能够有效摧毁塔利班，从而使叛乱分子卷土重来。

数十年的内战和专制政府，首都喀布尔也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国际城市。

《纽约客》曾说，阿富汗撤军是拜登任期中最直接、最棘手的问题之一。如果拜登希望将战争视为没有重大失败的话，阿富汗国家将必须
能够独立站立。

多年来，美国的存在对阿富汗民主政府意味着，如果需要，美军的空中力量就会在阿富汗安全部队与塔利班交火附近。但是自从特朗普政府与塔利班谈判以来，这些空袭变得越来越少，仅在最严峻的情况下发生。

“在拜登心中，军队的未来比捍卫阿富汗政府更重要。”亦如白宫国家安全事务记者大卫·桑格评论所言： 如果拜登能够真正地精力集中在太空和网络空间上，以应对中国和俄罗斯的更大战略挑战，那么他就可以改变9/11后美国以反恐为首要目标的国家外交战略。

2007年5月28日，美国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国家公墓。在阿富汗战争中牺牲的军人的家属前来悼念。 图源：CFP

阿富汗总统加尼越来越孤立，卡塔尔的和平谈判步履蹒跚，塔利班也在4月14日表示退出了拟议中的土耳其和平谈判。

美军撤离无疑会带来外界对塔利班崛起的担忧。《死者复活：威尔士卫队和英国在阿富汗战争的故事》作者托比·哈恩登（Toby Harnden）说出了许多英国老兵的看法，“撤军将导致阿富汗进一步流血……反而也会引发无尽的悲伤和质疑，这些牺牲都是为了什么？”

“人们担心，如果不留下部分军队，基地组织可能会填补真空，最终导致对美国的袭击——9·11事件之后的入侵就是为了制止这种袭击，” 托比说，“士兵们不会忘记，2011年从伊拉克仓促撤军后ISIS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