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强忍悲痛将丈夫钱之江的尸体开膛破肚，从他的胃里拿出一颗刻着暗语的佛珠，那是关于国民党第四次围剿的重要情报。
中共特工钱之江，服毒慷慨就义，成功借助自己的尸体传递出消息。这是电视剧《暗算》的经典片段。
《暗算》剧照
在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高级特务，他叫郑蕴侠。
郑蕴侠
他曾为报国考上黄埔军校和上海法学院，林彪是他的同学，周恩来是他的老师。他笃信自己会成为一个“铁肩担道义”的好法官。
根据历史照片复原的黄埔军校大门
他曾为抗日浴血沙场，在台儿庄战役中拼死护送伤员；也曾随中国远征军到滇缅金三角地区九死一生。
但，同时，他也是指挥“沧白堂事件”和“较场口血案”的刽子手；他迷信铁血统治，组建冲锋队式的亡命徒集团，殴打郭沫若、沈钧儒，恐吓暗杀周恩来......
沧白堂事件
钱之江与郑蕴侠都是智勇双全的高级特务，不同的是，后者没有坚守住信仰，沦为了迷徒。
惠蒂尔说：“当信仰丧失了，荣誉也会跟着失去，这人等于死了。”
正途、歧途、迷途，扭结出郑蕴侠真实的间谍人生。
正途
“蕴侠”的含义是内蕴侠肠，外露豪气
1938年3月，郑蕴侠奉命加入台儿庄战役的前哨战，与日军血战三昼夜。
台儿庄战役
城陷落后，他护送伤员突围，亲眼目睹了腹部中弹30余处的抗日名将王铭章壮烈殉国。
为此，他怒改岳飞的《满江红》：“驾长车踏破富士山缺，壮志饥餐倭奴肉，笑谈渴饮东洋血”以示抗日的决心。”
侠肝义胆的郑蕴侠本可以乘势走上一条“阳光大道”，谁知接下来，他却选择了一座通往黑暗的独木桥。
白色恐怖时期，法西斯病毒侵入中国，一个效仿盖世太保的特务机构建立，它就是“中统”（CC派系）。
中统CC派系
CC派系的核心组织被称为“青白团”，是由蒋介石直接授意，以反共为第一要务的团体。
年轻有为的郑蕴侠深受中统当家人陈立夫的赏识，想大展宏图的他果断进了中统，成为陈氏门徒。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做中统门徒必须放弃正途！
郑蕴侠清楚地记得入团仪式是在陈果夫家的地下室完成的：
房间由于常年不通风，透着股霉味，惨淡的烛光影影绰绰的，把郑蕴侠和其他几个人的影子拉长了，印在墙上，像极了变形的鬼怪，扭曲着。
中统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想加入核心“青白团”，必须同时加入帮会拜码头（袍哥会、青帮）。因为间谍工作需要这类人提供各方面情况，非加入不可。
而且，烧香叩头前，团员必须立下“如若背叛，三刀六洞，血山剥皮”的毒誓。
郑蕴侠小声嘀咕：“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参加”。但，上了贼船回头难。
于是，他带着中统的特殊使命，加入了袍哥会的“仁”字堂，级别是“红旗大管事”，代表袍哥中最具社会力量的等级。
郑蕴侠扮的袍哥
多年后，郑蕴侠精通了帮会最隐秘的礼仪、暗语和行走江湖的规矩，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被称为“拿言语”的帮会黑话，将来会成为他命悬一线的救命稻草。
后排右二为袍哥郑蕴侠
一个原本良性的细胞被病毒俘虏，失去健康组织，发生了变异。
歧途
木材厂商人郑复初，“复初”的含义是早晚要回来
1949年深秋的重庆，冰火两重天。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第二野战军进军四川，拉开了解放大西南的战幕。
解放重庆
城里的国民党要员跑的跑，藏的藏，一时间似大厦倾倒，油灯将尽。
此时，少将郑蕴侠并不慌张，他凭借浸淫中统多年的经验，早早为自己办好了一张新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郑复初，意思是早晚要回来。
然而，这次，这只老狐狸失算了。他没料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司机被策反了，对汽车动了手脚，车半路抛锚。
郑蕴侠不得不走路前往成都机场，可等他到了，去台湾的最后一个航班已经飞走了。
成都解放了，这种境况对郑蕴侠来说，多待一分钟都是致命的。
他努力压制情绪，从纷乱的思绪中计划着逃跑路线：
先渡过川黔交界的赤水河，由贵州去云南，再越境到金三角，投奔国民党第八军。
漫长的逃亡即将开始，郑蕴侠必须先把随身携带的金条换成能自由流通的“袁大头”。
可惜祸不单行，正当他与钱贩讨价还价时，整肃银元交易市场的解放军把他抓住了。
民国时期【成都安乐寺】银元交易市场
“狡兔三窟”的老特务当然不能轻易暴露自己，他用假身份证伪装成木材厂商人郑复初，顺利逃过了这一劫。
郑蕴侠决定继续与共产党周旋，等待卷土重来那天。只是抓捕他的网越织越密，想要潜伏下来，他只能不停逃亡。
何时才是尽头，他也不知道。
老谋深算求苟活，谁料中途起波折，本想蛰伏待生机，哪知前方更坎坷。
1950年的赤水河边，岗哨林立，一个戴斗笠的货郎挑着扁担走在林间小路上。他斜眼望了望远处的哨兵，缓缓放下扁担，快速地闪进了树林。
货郎摘下斗笠，望着河边观察了一阵子，突然转身快步朝泸州方向走去。
此人正是乔装打扮的郑蕴侠。
木材厂商人郑复初
他断定无法成功渡过赤水河，就决定经泸州回重庆，毕竟那里是他“红旗大管事”的码头，谨慎一点，不会露出马脚。
可郑蕴侠到了泸州城才惊觉镇压反革命的大网已铺天盖地撒开。
泸州一带实行宵禁，街上不许有人出现，这时进城等于自投罗网。
郑蕴侠心都凉了，一没身份证，二没落脚点，逃往滇缅卷土重来，已经由梦想变成了幻想！
无计可施之际，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道琴声，顺着声音找到一家店面，门开着，一个伙计在自打自唱。
伙计打道琴
郑蕴侠觉得此人不简单，便上前盘道：“道琴打得真不错啊，能否讨口水喝”？伙计忙应道：“先生见笑了，刚学，还不会打”，同时递上了水壶。
郑蕴侠接过水壶，用壶嘴朝碗口位置抖了三下，才倒出水。
袍哥倒水（暗语）
接着又拿出烟盒，盒子里每根烟的摆放都是烟蒂在下，烟草朝上。他用食指划过每支烟，从中间挑出两根，自己点燃一根，递给伙计一根。
伙计大惊，接过烟问了句“哥是嗨了的”？“虚得仁字，是红旗”，郑蕴侠答道。
十几年前从帮会学的那套“拿言语”如今为生死未卜的他博得一线生机。
“原来是大管事，请进店里说话”，伙计说着就把他引进一间大屋，屋里坐着一个人，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人谁呢？
那人倒很淡定，手里刻着什么东西，顺势瞥了他一眼。郑蕴侠走近一看，发现他竟用肥皂块刻出【四川绵阳县城关镇镇公所】的关防印章，如假包换。
用肥皂刻关防印章
“大哥，你这手艺不简单呐”！
对方淡淡地回：“你别装病猫了，我还看不出你是只大老虎么，咱们一样，都是国字号的人，改朝换代了，没有这玩意儿，如果碰到解放军检查，你就得翻船”！
郑蕴侠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赶忙说：“大哥，我现在真的无路可走了，请你给我指条明路吧，我只想找个容身之地，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那人接着说：“没关系，我送你一份证件吧，你想取什么名字？
“何心平”。
逃亡路上屡碰壁，迷徒哀叹走无计，偶遇高人求指点，何处能有容身地。
迷途
榨菜厂小工何心平，“心平”的含义是祈愿心生平定
利用伪造的关防通行证，郑蕴侠以何心平的身份顺利进入涪陵的一家榨菜厂当上工人。
他谎称自己是四川郫县人，原是地主家长工，苦大仇深。
涪陵离重庆很近，老牌特务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懂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偏要在中共的眼皮子底下，来一个“灯下黑”。
就这样，郑蕴侠在涪陵平安无事住了一年多，直到榨菜厂召开控诉大会.....
控诉大会
那天，厂长在台上叫人发言，当点到何心平时，他习惯性地起立、立正、喊了句“有”。
厂长皱了皱眉，这可不像是工人，倒像是当过兵的。
郑蕴侠知道自己的身份将要暴露，他必须快速找到新的伪装身份和藏身地。
当天深夜，他摸黑狂奔十几里路逃离了榨菜厂，却因饥寒交迫不慎从山坡滑下，晕倒在江边。
所幸一对好心的夫妇将他救起，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是从贵州濯水回山东老家定居的异乡人，男的叫姜玉清，女的叫廖忠玉。
贵州濯水是个什么地方呢？那是不足2000人口的偏僻小镇，镇上只有一条丁字石板街，居民祖祖辈辈住在镇里，很少有外人去。
以负罪在身、亡命天涯的郑蕴侠看来，这简直是一个理想的藏身宝地。
于是，他再次给自己设计了改头换面的身份：刘正刚，廖忠玉的表弟，到濯水寻亲，怎料表姐已回山东定了居。
无头苍蝇，绝地逢春，伪装寻亲，躲进小镇。
迷途知返
供销社会计刘正刚，“正刚”的含义是正确刚强
郑蕴侠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寻亲无果的漂泊者，小镇上淳朴的村民对这个外乡人并无半点疑心，还凑钱帮他办了个税务所的摊贩执照。
于是，杂货郎刘正刚在濯水住了下来。
杂货郎刘正刚
可是，没住几天，一场席卷全国的土改风暴吹到了这个大山深处的小镇，以家庭为单位的分地运动拉开序幕。
郑蕴侠开始思考，像自己这样一个40多岁的男人，没有婚姻和家庭，在一个封闭的小城，是极不正常的事。他必须完善身份，多一层掩护。
恰好，一个长相普通、话不多的女人此时走进了他的生活，她叫邵春兰。
刘正刚遇到邵春兰
二人结为夫妻后，感情和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郑蕴侠突然觉得，自己离过去那个中统少将越来越远了。
8年来，他三次改名易姓，如履薄冰地潜伏到现在，无非是为了躲避惩罚，等待反攻的来临。
但是，如今呢？他只想被当作贫农刘正刚，平静地和春兰渡过下半辈子罢了。
奈何风雨不由人，命运的反转也从来不让人有时间准备。
1956年，国家恢复了供销合作社，老实巴交的刘正刚被调到公私合营商店当会计，他做事讲究分寸，多次受到表扬。
一天，他和同事清点货物，记着记着账，突然找不到钢笔的笔帽了，刘正刚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不翼而飞”。
正是这句无心之语，改变了他后半生的轨迹。
刘正刚的政治背景是贫农，没上过学，一个没文化的农民突然说出一句成语，无论是谁都会起疑。
郑蕴侠明白，他已经置身于一张无形的网中，无论怎么伪装，过去欠下的血债，终究是要偿还的。
这次，他不想逃了。
一次次走在绝望的边缘，一次次死里逃生，当熬过那些胆战心惊的暗夜，郑蕴侠才惊觉，被抓住未必是最坏的结局。死在熟悉的故土，总强于在他乡异地做个孤魂野鬼。
回归正途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郑蕴侠在濯水束手就擒了。潜伏在大陆的最后一个国民党将军就这样落网了。
郑蕴侠被捕
他被关进重庆第二看守所，编号1269。
23年前，这里叫重庆模范监狱，专门羁押共产党人，而那时的郑蕴侠刚毕业，是验收监狱刑具的点验官。
人生是一个圆圈，从这里开始青春，最后在这里一枪毙命。
精通法律的郑蕴侠深信，像他这种满身血债的人，罪不容诛。
对过去所作所为的负疚感开始在潜意识里发酵，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理布防何时彻底崩溃。
此生，第一次，他对自己信奉的一些东西产生了质疑。
思想家杰弗逊说：“宁无知，勿有错，没有信仰的人比有错误信仰的人离真理更近”。
8年来，伪装的身份、畸形的生活、无人诉说的往事和临界崩溃的精神让郑蕴侠如同瀑布倾泻一般坦白交代了一切。
公审大会上，他握紧拳头，后槽牙忍不住打颤，听着罪状被一件件公示，只能无力地等待死刑宣判。
“郑蕴侠，有期徒刑15年”。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特务头子，竟然还有机会活。
从不落泪的他，彻底崩溃了，他埋头痛哭，恨不得流尽一生眼泪。
中统的门徒脱胎换骨地成为了新社会的囚徒。
想一想胡宗南、阎锡山、白崇禧，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国民党战将，败退台湾后没落的结局，郑蕴侠知足了。
变异的细胞，只有重新找到组织，才能存活。
出狱后的郑蕴侠作为特邀人士当上了贵州务川县的政协委员。
2008年郑蕴侠担任政协委员
从立志报国的有为青年到深陷迷途的国军少将，从胆战心惊的8年潜伏到平静安稳的桑榆暮景，他重新找回了人生的信仰。
“我1907年出生，如今102岁，可说世间花的、麻的、黑的、红的……啥子东西没经历过？抗战胜利了，可台湾还没统一啊……我是百岁之人，虽精力不济，却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志，我愿为中国两岸统一尽把力气。”
这是郑蕴侠临去世前留下的话。
晚年的郑蕴侠
人生的海平面潮起潮落，谁也不知道明天是风平浪静，还是狂风骤雨。
无论经历什么，人都要不惧浮沉，选择正途。
哪怕误入迷途，也一定要有知返的勇气，迎接下一次潮起。
. END .
【文| 汲风观尘】
【编辑| 毛毛雨】
【排版 | 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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