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琴：冷静的“旁观者”，四大家族的结局都在她的一首词里

《红楼梦》这个系列写了很久了，而最近的一些文章，是通过原著当中的娱乐活动作为索引，慢慢牵出了第五十回里的四首梅花诗。借着对梅花诗的分析，我们又看到了《红楼梦》里另一个“光芒万丈”的完美人物——薛宝琴。

薛宝琴在第四十九回出场以后，就赢得了“满堂彩”：不仅贾宝玉、贾母这样怜惜年轻女孩的人物对薛宝琴青眼有加，就连林黛玉这样心眼小、爱吃醋的人，也十分喜爱她，而一向敦厚大度的薛宝钗也对这个妹妹起了一阵子“醋意”。

脂砚斋曾经写过一句批注，说邢岫烟、李纹、李绮、薛宝琴等人“皆陪客”，并不是全书当中的主要人物。而我们通过分析也进一步清楚了：薛宝琴的出场，更像是曹雪芹安排在书中的一个清醒客观的“旁观者”，用自己的眼睛冷静地观察着贾府当中的人和事。也正因为如此，在很多场合，她虽然出现了，但也好像存在感不强；而另外一些场合里，本来不应该有她的参与，可是她又出现了。

薛宝琴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次数不算多，但她写的诗不能算少。

我们今天就不妨一起看看，曹雪芹借助这位才女之手，想要传达给读者一些什么样的重要信息。

1 《西江月》赏析

《红楼梦》前八十回里，越往后，欢乐的气氛就越寡淡，阴霾的气息暗暗涌动着，逐渐笼罩了所有人物的命运。

就在这些十分稀有的欢乐场景里，曹雪芹特意安排了“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的情节。

当时的情形是，时值暮春，湘云闲得无聊，看到了漫天柳絮飞舞，就顺手填了一首《如梦令》的词。填完以后，她自己还很满意，就拿去给宝钗和黛玉看。在获得赞许以后，湘云就提议说：“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

黛玉本来就喜欢作诗填词，听了这个建议，立刻来了兴致，便说：“这话说得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而黛玉也立刻准备了水果糕点，派了人分头去请众位姐妹。大家就以“柳絮”为题，热热闹闹填起了宋词。

薛宝琴在这一次桃花社里的表现依然非常亮眼，她的一阕《西江月》气势开阔，赢得了众姐妹的夸赞：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看完这首词，众人都笑着说：“到底是他的声调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而宝钗则评价说：“终不免过于丧败。”

那么，按照我们最近解读《红楼梦》的步骤，跟往常一样，我们还是先来分析一下薛宝琴的这首词。

即便是不太懂诗词的人初读这首《西江月》，一种伤春之情也会扑面而来——我想，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它能在我们不经意间，用各种各样的形式，默默触动我们的内心深处。

我们先看一下这首词的上阙。开头先围绕着柳树写景物，“汉苑”与“隋堤”一大一小，词作者站在时间的高度上营造出了一种“远景和近景”之感。不过，汉朝的皇家园林栽种的柳树是“有限”的，而隋代建立的堤坝两边栽种的柳树是“无穷”的。

接下来两句“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很容易理解，薛宝琴是借这两句感叹春色与春景多么容易消逝——随着阵阵东风的到来，美丽的春色终究被东风吹走了，只剩一地残花。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我在读程高本《红楼梦》时发现，第四句的“明月梅花一梦”被改成了“明月梨花一梦”。为什么呢？后人认为，到了柳絮飘飞的季节，哪里还看得到梅花的影子，应该是梨花的季节才对。

看似合理，但实际上，“明月梅花一梦”是化用了“梦断罗浮”的典故。这个典故我在之前的文章里也提到过，说的是隋代的官员赵师雄不满当时的黑暗腐败而辞职，自此隐居在罗浮山中。有一天他在山中游玩，坐在一棵梅花树下睡着了，梦见了一位美丽的仙子。可是一觉醒来，他发现只剩下“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明月梅花一梦”的“明月”二字，就来自于此。而世间美好的事物，都跟这“明月梅花”一样，转瞬即逝，犹如虚幻的梦境一般，虽然美好，但是挽留不住。

词的下阙依然沿袭了开头写景的风格，“落红庭院”好几处，足见春色将尽。而“香雪”比喻的是柳絮漫天的情景，洁白的柳絮随风飞舞，也随机沾在了每一家的门帘上。

最后两句的悲戚之情随着暮春将尽一并展示出来：“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无论大江南北，这个时节里都是柳絮纷飞、花飞花谢的残景，人们为即将结束的春天而感伤。而在此情此景之下，如果是要跟亲人、友人分离，这种离愁别恨则是更加深重，令人感怀不已。

2 旁观者清

薛宝琴创作的这首词，跟她的梅花诗相比较起来，悲凉的意味非常浓厚。上文中我们也提到过，宝钗对这首词的评论是“不免过于丧败”。

如果不熟悉《红楼梦》原文，或者是不熟悉曹雪芹的写作技巧，我们可能会说，这首词也不过就是大家闺秀的无病呻吟罢了。然而，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曹雪芹在创作时并没有浪费一笔一墨，那这首《西江月》则是曹雪芹借助薛宝琴的手，客观地向读者预告贵族家庭的运数已尽，而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物，也将历经漂泊的命运。细读几遍这首词以后，我们也不难感受到其中沉重悲伤的基调。

可能很多读者朋友也要问了：对于从一出场就自带光环的薛宝琴来说，她“年轻心热”，而且正值妙龄就见多识广，为什么会写出这样悲怆的一首词呢？

在词的开头，薛宝琴就能够站在时空的高度上，给全篇定下一个开阔的意境，展示出一种宏大的格局和厚重的背景，乍一看，根本不像十几岁的少女能够写出来的作品。

我认为，除了宝琴自幼见多识广的经历以外，能够营造这种诗词氛围的人，必定要先“置身事外”，从局外对事物进行冷静地“旁观”，才能够对最终的结局了然于心，从而从一开始就知道《红楼梦》的“大悲大痛”所在——因此，这首《西江月》才有了如此悲凉的主调。

暮春时节，柳絮纷飞，而“三春事业付东风”也一语道破了贾府“三春”的命运——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在度过了无忧无虑的时光以后，注定要各奔东西、四散分离，而有的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大观园里的众位姐妹，谁都无法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能任由命运摆布，“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黛玉重建桃花社时，探春在限时内只写了半阙《南柯子》：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而宝玉写不出来，只能认输，看见探春这半阙，立刻提笔进行了续写：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应隔期。”

如果我们将探春和宝玉所写的结合起来看，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和不祥之感就会涌上心头。这时再对应宝琴的“江南江北一般同”来看，四大家族的命运也都逃不过衰败的归宿；再繁华的过往，最后也敌不过“离人恨重”的苍凉悲怆。

大家还记得第五回里的“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吗？贾宝玉从前世的补天顽石变化成贾府的英俊公子，进入了“富贵温柔乡”，享尽了荣华富贵。可是曹雪芹在前八十回过半时，特意安排了一个清醒的旁观者角色，刻意地告诉读者：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美梦，很快就要结束了，而这个结局，将是一个令人哀痛的尾声。

3 绝不只是“看客”与“虚陪”

原著第四十九回里，宝琴正面出场的时候，脂砚斋写过一段批注：

“凡野史中所云才貌双全佳人者，细细通审之，只得一个粗知笔墨之女子耳。此书凡云知书识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时只看她通部行为及诗词诙谐皆可知。”

在大观园当中，黛玉才情绝佳、宝钗敦厚娴雅，湘云豁达大气。而这三个人在大观园的诗词创作榜上，不分伯仲，都是一等一的风云人物。然而，自从宝琴到达的那一刻起，这个“三足鼎立”的局面便被打破了。

宝琴的才学在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里就让读者惊叹不已了：她年纪不大，却能一人与宝钗、黛玉和湘云“拼诗”，并且能够妙语连珠且看不出她有丝毫费力的样子。从联诗的句数和佳句数量来看，宝琴都不输给任何人，而且她的“绮袖笼金貂”尽显典雅；“吟鞭指灞桥”道尽了豪迈；“伏象千峰凸”则又气势恢宏。因此，但从风格多变上来讲，宝琴一人能够在各种风格之间随意切换，可见其学识和才华都有着相当深厚的根基。

光是联诗还不算，宝琴的梅花诗也“技压群雄”，“宝玉见其年纪最小，才又敏捷，深为奇异”，就连黛玉和宝钗也各自斟了一杯酒，向宝琴表示祝贺。在随后众人猜灯谜的过程中，李绮给出一个“萤”字，大家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来，只有宝琴说：“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一下子道破了谜底。由此可见，宝琴不仅是诗才在大观园众人之上，她的聪敏与智慧也是非常出众的。

这样一个人物，既然不在《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我个人认为她在《副册》的可能性也不大。那么，曹雪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

这里，我们就不得不再说一说宝钗了。要论门第出身和学问才华，宝钗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选。但是，如果我们细读《红楼梦》，就会发现贾母这个最高权威对于“金玉良缘”的说法非常不屑一顾，就连元春省亲以后明确了对“金玉良缘”的认可以后，贾母依然不为所动，反而用清虚观张道士的提亲将这种姻缘挡了回去，说给宝玉定亲，对方“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得上”就行，但是话锋一转，马上又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这样明确的表态，对薛家这个大家族来说，恐怕是被驳了面子。

而宝琴的出现，又将这个面子给了回去。为什么呢？贾母在知道宝琴许给了梅翰林家的儿子以后，还跟凤姐一起“打配合”，表示愿意将宝琴许给宝玉。这样既肯定了薛家，又“虚晃一枪”再次避开了宝钗和宝玉的婚配。

从这些描写也可以看出，曹雪芹在写宝琴的时候，不仅是用了“间色法”再次烘托了书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也明确地设立了一个看似是“游离”在众人之外的“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贾府里发生的一切，向读者客观地铺垫了贵族家庭必将走向衰亡的命运。虽然身为“陪客”，但是宝琴的出现既让读者们眼前一亮，又增添了一个更加令人信服的声音，并借此来勾勒其实在一开篇就已经设定的悲剧结尾。

那么， 八十回以后，宝琴的出现又会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之下呢？我的大胆猜测是：在各个大家族都衰败以后，宝琴成为了这其中少有的“目击者”和“见证人”。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很可惜，失传的《红楼梦》文本里究竟写了什么，我们作为读者，也只能大概按照曹雪芹的铺垫进行推测了。

感谢大家的关注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