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C项目发生设计缺陷，设计人责任几何？

在《EPC项目，设计失误，业主需要背锅吗？》一文中，笔者讲述一个代理施工承包人针对前期设计方案的失误向业主提出了费用索赔的案例。该案虽然取得了预期效果，并仍有未完待续的索赔故事。

若施工承包人无法取得赔偿，或发包人因设计缺陷造成损失，作为联合体成员的设计人可能面临索赔风险。

本文将继续为读者分析这一问题。

案情简述

某公开招标的厂房EPC项目中，某工程公司（下称“施工承包人”）作为牵头方与发包人推荐的某设计院（下称“设计人”）组成联合体进行投标。中标后，联合体共同与发包人签署EPC承包合同。

设计人根据发包人提供的《设计任务书》要求出具了案涉项目的施工图纸，发包人予以盖章确认。

后，施工承包人协助发包人办理工程规划许可及消防备案时，被窗口工作人员告知国家已经实施了《建筑防烟排烟系统技术标准》（GB51251-2017，下称“消防新规”），但施工图纸仍采用《GB 50016-2014 建筑设计防火规范》（下称“消防旧规”）设计，存在重大缺陷，已经不符合消防管理的强制性要求，必须修改后重新送审，否则无法通过竣工验收。

施工承包人将这一情况告知发包人后，发包人随后召开工程例会，最终要求设计人根据消防新规进行设计变更。该项设计变更导致施工承包人增加成本达2000万元，并引发施工承包人和发包人之间的索赔争议。

事后调查发现，设计人出具初版图纸是依据发包人提供的《设计任务书》中列明的消防系统设计要求编制的，而该设计要求的依据就是消防旧规。

目前，施工承包人和发包人之间的索赔争议处理结果已经出来，施工承包人按照一定比例分担了设计缺陷引发的费用损失。

分析与解读

（一）发包人能否向设计人追偿损失

1.追偿损失的前提是对设计人的身份进行识别

发包人能否向设计人追偿损失，需要识别出现设计缺陷的工作成果是否是联合体中的设计人提供的。这个问题粗看之下，似乎有些多余，既然我们讨论的就是EPC项目联合体履约过程中出现的问题，难道还有不属于联合体成员的设计人吗？但根据实践情况，确有必要这么刨根问底。

根据总承包管理的相关规定，项目招标人公开已经完成的项目建议书、可行性研究报告、初步设计文件的，提供相关前期服务的单位是可以参与该工程总承包项目的投标，并有可能成为工程总承包单位的。实务中，某些设计人可能在EPC项目发包前就向发包人提供了初步设计文件编制的服务，并在先签署了前期设计服务合同。

若已经提供过前期服务成果（初步设计文件）的设计人与施工承包人组成的联合体中标并签署EPC承包合同，则联合体负责的设计任务主要是深化设计工作，如施工图设计及施工过程中设计修改补充、设计变更。此类项目中，同一设计人就存在两重身份，一是前期服务合同中的设计人，二是EPC承包合同中的设计人。

2.不同合同关系下的设计缺陷责任承担的方式有所不同

若同一个EPC项目中，既存在前期设计服务合同，又存在EPC承包合同（含设计），则基于合同的独立性，关于设计缺陷责任承担的问题需要分别论述。

若EPC承包合同履行过程中，作为联合体成员的设计人出具的深化设计文件出现了设计缺陷，属于“承包人文件错误”，是联合体对发包人的违约行为。此时，设计人和施工承包人需要向发包人承担连带责任。

若EPC项目实施过程中发现了前期设计成果中的缺陷并造成施工成本增加，由于前期设计成果已经在EPC项目发包前交付给发包人并在招标阶段公布，对于EPC联合体而言属于发包人提供的基础资料错误。

《建设项目工程总承包合同（示范文本）》（GF-2020-0216）通用条款1.12 “《发包人要求》和基础资料中的错误”规定：“承包人应尽早认真阅读、复核《发包人要求》以及其提供的基础资料，发现错误的，应及时书面通知发包人补正。

发包人作相应修改的，按照第13条[变更与调整]的约定处理。《发包人要求》或其提供的基础资料中的错误导致承包人增加费用和（或）工期延误的，发包人应承担由此增加的费用和（或）工期延误，并向承包人支付合理利润。”根据以上规定，EPC项目的承包人对于发包人提供的基础资料有复核义务，并需要将发现的错误的及时书面通知发包人补正。但上述条款第二款并未进一步规定承包人未履行复核义务是否减低或免除发包人的赔偿责任，实务中可能引发争议。

我们认为，对于同时提供前期服务的设计人而言，在EPC承包合同中应当负有更加严格的复核义务。若前期服务成果中的缺陷延续至项目是施工过程中并造成各方损失，联合体无法主张免责。但基于公平原则，联合体中的施工承包人有权向发包人主张一定比例的增加费用和（或）延误的工期。此时，发包人不应当再向联合体（或EPC承包合同中的设计人）索赔设计缺陷造成的损失。但是，发包人仍有权基于前期服务合同约定，单独向联合体之外的设计人主张违约责任。

需要提示的是，前期设计服务合同约定的违约责任和EPC承包合同约定的违约责任可能并不匹配。设计合同一般约定设计人对设计瑕疵责任的承担以设计费为限，而EPC承包合同中约定发包人提供基础资料错误承担承包人所有实际损失（或包括合理利润）。这种情况下，发包人从设计人处得到的赔偿小于对施工承包人的赔偿，这部分差额就有可能由发包人承担。

（二）施工承包人能否向设计人提出索赔

如上文所述，若设计人提供了前期服务且前期成果中出现了缺陷，施工承包人因此的造成的费用和（或）工期损失可能无法在发包人处充分受偿。而在EPC承包合同履行过程中发生的缺陷，属于联合体对发包人的违约。

此时，施工承包人不仅无法向发包人主张因为设计缺陷造成的费用、工期损失，反而需要与设计人一起向发包人承担违约责任。

因此，只要设计缺陷发生，施工承包人均可能遭受损失。若损失不可承受，施工承包人可能会向设计人索赔。关于施工承包人向设计人索赔的问题，需要考虑以下方面：

1.联合体成员之间能否相互索赔

此处分析联合体成员间相互索赔问题的前提是联合体的真实性不存在争议，即不存在名为联合体，实为转包、违法分包等相关主体之间通谋虚伪意思表示的行为。

关于联合体成员之间的关系，我国现行法律法规并未作出明确的规定。但是，《招标投标法》第三十一条规定：“联合体各方应当签订共同投标协议，明确约定各方拟承担的工作和责任，并将共同投标协议连同投标文件一并提交招标人。”这是关于联合体内部投标协议的法律要求，联合体在投标过程中应该同时提交联合体内部协议。根据“法无禁止即自由”的原则，联合体成员间可以就项目实施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及处理方式作出约定。联合体协议对内具有约束力，是约束内部成员之间的“法律”依据。若联合体协议约定成员方放弃追偿权条款，则各方亦当遵守相关约定，自行承受损失。

在联合体协议并未限制内部追偿的情况下，尽管联合体对设计缺陷需要向发包人承担连带责任，但设计缺陷责任在联合体内部亦应有最终承担者，应允许实际承担设计工作的联合体方根据联合体协议或法律规定在联合体内部进行追偿。

2.设计人向施工承包人承担责任的方式

联合体协议是划分联合体各方之间工作职责的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文件，是解决联合体各方之间纠纷的重要依据。虽然设计人因设计缺陷所引发的联合体连带赔偿责任是基于EPC承包合同的，但施工承包人向设计人索赔的依据仍应当是联合体协议，而非EPC承包合同，即双方之间的法律关系是联合体协议纠纷，而不是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

若联合体协议事先对于一方过错造成合作方损失的情形约定了违约责任，则可按照约定处理。若联合体协议未做约定或约定不明，则需要回到法律层面寻找索赔请求权的范围。

我们认为，依据传统民法理论，违约损害赔偿，因联合体成员方的履约过错行为引发的索赔本质上属于违约损害赔偿。《民法典》第五百八十四条规定：“当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义务或者履行合同义务不符合约定，造成对方损失的，损失赔偿额应当相当于因违约所造成的损失，包括合同履行后可以获得的利益；但是，不得超过违约一方订立合同时预见到或者应当预见到的因违约可能造成的损失。”根据上述规定，在联合体协议未约定或约定不明的情况下，可以根据设计人的过错程度确定其应承担的对施工承包人的赔偿责任，责任限额是在订立联合体协议时预见到或者应当预见到的因违约可能造成的损失。也就是说，设计人可能面临的赔偿责任并不以在EPC承包合同中分割的设计费为限。

关联案例

【基本案情】勘察单位提供的抗浮水位低，设计据依据勘察报告未进行抗浮设计，结果地库上浮，设计判赔600万，勘察判赔1700万！

山东省倪氏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威海建设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文登利丰建设管理有限公司等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二审民事判决书——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2020）鲁民终2572号

【法院观点】

二审争议焦点：一审法院对案涉建设工程质量责任的认定和处理是否正确。

.......

二、工程质量责任及损害赔偿

《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第三条规定：“建设单位、勘察单位、设计单位、施工单位、工程监理单位依法对建设工程质量负责。”本案中，建设工程出现质量问题，给发包人造成了损害，责任方应就该损害向发包人赔偿。

（一）利丰公司（勘察单位）的责任。

《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第五条规定：“从事建设工程活动，必须严格执行基本建设程序，坚持先勘察、后设计、再施工的原则。”第二十条规定：“勘察单位提供的地质、测量、水文等勘察成果必须真实、准确。”

检测意见认为，利丰公司出具的地勘报告中未提供地下水位变化幅度，补充说明提供的地下水位建议值不准确，不符合《岩土工程勘察规范》GB50021-2001（2009年版）要求。利丰公司抗辩，建设工程场地地质条件简单，其按照勘察规范布孔，未发现地下水，故未提供地下水变化幅度及地下水位建议值，不违反勘察规范。另，地下室积水，地下室积水系因肥槽回填设计要求，且排水措施未到位，雨水（地表水）进（地表水成地下室底板开裂，倪氏公司应当承担主要过错。

山东建筑工程司法鉴定中心答复，第一，勘察单位应当对地表水和地下水之间的补给和排泄对地下水位的影响，进行统筹考虑。第二，案涉工程地质条件为上下五层，地质情况比，地质情况比较复杂是造成水位上升的一个因素，但是否是全部因素无法判断。第四，勘察现场时已完成肥槽回填，但暴雨时肥槽回填情况不清楚。第五，2018年勘察现场时没有降雨，但地下室仍有水，无法判断是地表水还是地下水，抽干后仍有反水。第五，工程不属于重大工程，但应当收集水文资料，给设计单位提供防水水位。

本院认为，山东建筑工程司法鉴定中心针对利丰公司的异议进行了答复，利丰公司未提供充分的反驳理由或证据，上述检测意见应予采纳。结合《岩土工程勘察规范》GB50021-2001（2009年版）第7.1.1规定：“勘察单位应当掌握下列水文地质条件：1.地下水类型和赋存状态；2.主要含水层的分布规律3.区域性气候资料，如降水量、蒸发量及其变化对地下水位的影响；4.地下水的补给排泄条件、地表水与地、地表水与地下水的补排关系及其对地下水位的影响的地下水位、历史最高地下水位、近3～5年最高地下水位、水位变化趋势和主要影响因素。”利丰公司作为勘察单位未按照上述勘察规范要求，掌握水文信息，在勘察报告中未提供地下水位变化幅度，补充说明提供的地下水位建议值不准确，后设计单位依据该勘察报告对地下室未作出相应的抗浮设计，最终导致地下室底板破裂，是造成本案建设工程质量问题的主要原因，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一审法院确认利丰公司承担25%的责任比例，并无不当。利丰公司应当赔偿倪氏公司地下室防水加固维修费16,398,313.89元（65,593,255.56元×25%）、租金损失911,569.81元[（2013年度租金16,903.94元+2014年度租金3,629,375.31元）×25%]。

（二）深圳建筑设计公司（设计单位）的责任。

《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第二十一条规定：“设计单位应当根据勘察成果文件进行建设工程设计。设计文件应当符合国家规定的设计深度要求，注明工程合理使用年限。”

本院认为，深圳建筑设计公司以勘察单位出具的勘察报告为据，抗辩因案涉场地未见地下水，故无需对案涉工程地下室进行抗浮设计的理由并不充分。

第一，根据检验报告，发生工程质量问题的主要原因是勘察单位未提供地下水变化幅度及建议值。虽然在此情况下，尚无强制性规范要求必须进行抗浮设计，但深圳建筑设计公司作为专业的设计机构，其履行合同不仅应当符合国家法律、法规，符合工程行业的标准和规范，还应当秉持专业的精神，最大限度的尽到专业机构的注意义务，提供合理可使用的设计方案，保证工程按照设计方案施工后能够正常投入使用。

第二，勘察报告指出案涉工程地处丘陵地区，《建筑地基基础设计规范》第6.1.1条规定：“山区（包括丘陵地带）地基的设计）地基的设计计条件分析认定：……8地面水、地下水对建、地下水对建筑地基和建设厂区的影响。”深圳建筑设计公司在设计案涉工程时未考虑地表水大量渗入及进行相应的抗浮设计，其以谷歌地图照片显示附近丘陵已经平整为由不予考虑地面水因素，未尽到专业机构的合理注意义务。

第三，勘察报告记载的勘察范围长214、宽36.5米，但设计方案长210米，宽78米，设计面积远超勘察面积。在此情况下，深圳建筑设计公司没有建议勘察单位进行补充勘察或作出明确说明，未尽到合理的注意义务。深圳建筑设计公司援引《岩土工程勘察规范》GB50021-2001（2009年版）第4.1.15条规定，主张中等复杂工程勘察勘探点间隔为15～30米，其设计图纸未超过30米范围。对此，本院认为，该条文是确定勘察勘探点间距的相关规范要求，并未规定设计单位可在此范围内进行设计，也未免除设计单位超过勘察范围进行设计的注意义务，故深圳建筑设计公司的该抗辩理由并不充分。

综上，本案工程抗浮设计上存在疏漏，且该疏漏与工程受损之间存在因果关系，故深圳建筑设计公司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考虑到抗浮设计上存在遗漏主要是由于勘察报告缺失相关记载，故深圳建筑设计公司承担10%的赔偿责任为宜。深圳建筑设计公司应当赔偿倪氏公司地下室防水加固维修费6,559,325.56元（65,593,255.56元×10%）、租金损失364,627.93元[（2013年度租金16,903.94元+2014年度租金3,629,375.31元）×10%]。

【律师评析】

本案中，勘察、设计、施工单位由发包人分别委托，属于传统的施工总承包模式。对于设计单位而言，发包人委托勘察单位出具的勘查报告属于发包人提供的基础资料。虽然勘察报告错误是造成本案建设工程质量问题的主要原因，但设计单位因为没有尽到合理注意义务，没有避免损害后果发生，最终也受到牵连承担部分责任。

可见，实务中对于专业机构合理注意义务的标准是非常严苛的。设计单位在发包人提供的资料基础上开展设计工作，需要最大限度的尽到注意义务，该义务并不以国家法律法规、工程行业的标准和规范的要求为限。

在EPC项目中，发包人可能要求承包人（包含设计单位）对其提供的现场数据资料进行无条件充分性承诺，此时发包人不会因为提供了错误的数据而负责，相反，承包人还需要去复核和验证这些数据，以免影响设计环节的可靠性。为适应EPC模式的风险管理要求，设计单位作为工程承包人，需要进一步提升工作标准，以目标导向对工程质量负责，积极参与工程质量的过程管控，而并非仅仅向合作方提供合格的设计文件。

实务建议

时下，不具备双资质的设计院或施工单位仍有很多，在联合承揽EPC项目中，为应对因设计缺陷可能发生的内部争议，笔者为设计院和提出建议如下。

（一）约定违约责任限额，防止缺陷责任无限扩大。

在EPC项目中，除非设计院争取了材料设备的采购任务，否则设计院收取的与设计工作相应的费用占EPC工程造价的份额是极其有限的。

因此，设计院务必要避免以有限收益承担工程建设无限风险的情形发生

无论是在与发包人单独签署的设计合同，还是作为联合体成员方与发包人签署的EPC承包合同，抑或是与合作施工单位签署的联合体协议中，均需要约定对设计瑕疵承担责任以设计费（或设计费的一定比例）为限。

（二）认真对待联合体协议，设置风险隔离条款。

出于防范合作方施工单位转移风险的考虑，设计院应争取在联合体协议中划定权利义务和风险范围，明确约定“对项目发包人承担完连带责任后，联合体成员之间不得就非己方责任向联合体成员责任进行追偿，以减少项目实施风险”。

当然，此条款也属于双刃剑，需要与EPC承包合同违约责任限额条款联合使用才能发挥有效作用。假设施工单位违约行为造成了发包人对联合体主张无限连带责任，而设计院与施工单位享受无责任上限的同等待遇，则设计院也将面临损失自行承受的风险。

（三）购买设计责任险，进行风险转移。

设计院一直以轻资产著称，承担风险的能力有限，而一个EPC项目投资金额动辄以亿计，一旦发生责任范围内的索赔事项，设计院将无法独立承受。有针对性进行购买保险，可以作为一种有效转移风险的手段。

《设计－采购－施工与交钥匙工程合同条件/Conditions of Contract for EPC/Turnkey Projects，银皮书2017第二版》即强调通过保险，进一步确保承包商能够转移并落实其设计责任风险。

其中，第19.2.3款【职业责任险】中规定，承包商需投保设计职业责任险（简称“PI”），以覆盖承包商设计责任导致的工程实体损害；并且，进一步规定，如果合同双方在合同数据中约定了承包商设计职业责任险PI要覆盖其设计缺陷导致工程无法满足其预期目的FFP的责任时，则该PI将进一步覆盖这部分风险。

关于设计责任险的投保，2020年6月18日，山东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联合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山东监管局、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青岛监管局发布了《关于推行房屋建筑和市政工程勘察设计责任保险制度的指导意见》（鲁建设字〔2020〕5号），可以作为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