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 森林

小九读本科的地方是“西南师范大学行知学院”。这个学校看名字象是西师的直属别院，实际上却是私人办学、挂靠在西师身上的，为的是利用西师的招牌，招揽学生打开局面，最终顺利的自开山门。事情的发展也确如开始的设想一样，小九她们毕业几年后，这个学院便改了名字，把西师从名字中去掉，昂首挺胸的开始自主招生起来。十几年后的今天，当我想在网上查找下这个学校的信息时，竟然发现一切杳无，不禁感慨人生如梦。
行知学院虽是挂靠，但与西师的联系却是十分紧密的。首先这个学院的师资力量大多来自西师；其次、也是最最最重要的，这个学院头几年的毕业生，得到的将是西师开出的、正经八百的一本院校学位证。因为这些，所以行知学院的招生分数线会比西师低一点，收费却高很多。个中玄机，大家都心知肚明。

小九那一届学生，是行知学院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当然那学校的办学情况老惨了！小九她们跑去时，学校竟连校址都没落定，小九她们是在重庆市合川区一个租来的学校里，上了半学期课后，才搬进了座落在重庆市北碚区深山中的正式校园里。这个正式校园的前身是个废弃的兵工厂，校方在改造它时，执行的是“能用尽量用，能省尽力省”的改造原则，所以小九她们搬去时，那个学校仅修了个并不排场的大门和一栋不大的六层教学楼，其余皆是兵工厂的老建筑。这状态显然使小九她们大失所望，但却最大程度的保留了兵工厂的原貌。若干年后我发现这是很好的事，只是当时没人这样认为。
这个兵工厂不大，它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贯彻我朝初建时，毛下达的军工业要搬进重庆的深山里的指示。兵工厂建造的十分隐秘，它的生活区、办公区的建筑不仅分布的散落而且都依地形而建，并特意的做了不整齐处理，建材也全使用的是灰色调，青砖灰瓦石头阶。它的生产区就更是如此了，那些厂房不仅狭小而低矮，并且蜷缩在山脚窝窝里。这些建筑完成后，兵工厂还广植了高大的树木，力求把自己淹没在重庆森林里。
我去看这个兵工厂时，它应该已经废弃了好几年了，它的生产车间的很多门都已摇摇欲坠。那些门是木的，一脚就能踢出个洞，于是我踢了个洞钻了进去。车间的外观十分隐晦，里面也不敞亮。车间被分隔成一个个的小间，机器都搬走了，留下了些柜子和满地的纸。那些纸上会记着时间、人名、产量和一些看不懂的符号。我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想他们现在会在哪儿？想他们会不会意识到有个素昧平生的人，正看着他的一小片历史，看着他的如土拨鼠般的岁月！

兵工厂虽然被废弃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有几家或无处可去或无力远去的人留了下来，他们集中住在厂区最外层的两栋小楼里。那两栋小楼脏、乱的满是死气，是这片森林的幽冥之眼。
兵工厂也有两处很阳光的地方。一处是进生产区的马路，那是条很干净的路，路两旁是参天的法国梧桐。在那条路上走时，你低头能看见坡下球场中的人打球，抬头能看见远山和山间田野，更可以听到不知哪儿传来的人声。这条马路被小九的同学们命名为“风之舞”，这也是这批浮躁的年青生命，做出的最澄静的事。
兵工厂另一个阳光之地是它的小学。它的小学没有被隐藏起来，座落在远离厂区的一个半山坡上，建筑色彩明快，没有树木遮挡。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孩子意味着希望吧，而希望从来都不应该是灰暗的。要进入这个小学，得沿着台阶往坡上走，台阶的尽头是个水泥柱子、钢筋门楣的小小校门。校门里面是个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的操场，操场的两端是水泥花池。我去时，花池里的“一串红”正开的如火般鲜艳。应该是潜意识中的防御心理作祟吧，兵工厂小学的教学楼是背对着大门的，你想进教室得从花池边的台阶往上，绕到教学楼前面去才行。那个教学楼很小，估计也就六个教室的样子。学校的厕所被安排在教学楼边的角落里。那个厕所是老式蹲坑厕所，本来会是很脏很臭的，但我去时已干净到毫无烟火之气了。我看见坑底有几株的青草，正寂寞的枯荣着……

在这么潦草的学校里上学，小九是很不爽的，有种沦落的感觉。据她自己说，她高考没考好，说高考完了后，她妈妈寸步不离地跟了她几天，怕她想不开寻短见。这其实是个正常现象，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有这种要不就是没考好、要不就是志愿没填好式的遗恨。世上的事你看的越重期待值越高，你就越难接受现实。只不过有的人会淡忘，有的人却会成为一生的魔障。梁漱溟先生说：年青人的焦虑，大多数是因为错把欲望当志气。这句话是屁话。事实上我们身边的绝大多数的冲起来的人，他们都是欲念炽热且执着的人，不然你哪来的力量杀透万马千军、爬过千山万水？除非你不想冲起来，但那样你就成了没志气的人。
因为心里不爽，也因为深山中的学校的散漫，小九的本科生活很浮躁，而她的大学好友们也大抵如此。当然，可能那个年龄本该如此，那本就是人生的晦明不定的丛林期。小九说她们那会儿找到的一个乐子，是去砸废弃厂房的玻璃，一块一块的砸，玻璃迸碎的声音很刺激。还说学校边有个数碟子结帐的火锅店，她们去吃时，会顺着窗子将碟子丢进窗外的池塘里，这样不仅可以少付钱而且很刺激。
在小九的好友中，小乖无疑是最犀利的。03年我去行知学院看小九的前夕，小乖她老人家在操场里割腕自杀了，把她的同学吓的哭爹喊娘。她本人倒没什么事，我到学院后请她们吃火锅，她手腕上缠着纱布就来了，吃饭时眼珠子乱转，说话象把刀子。究其自杀的原因，真是说不清也道不明，表面上看是跟她朋友“竹子”闹了矛盾，但关键是她跟竹子都是女的，又都不是女同，如果非要给个心理学上的解释，应该是小乖占有欲、控制欲太强。
也是小乖，有次她去市里逛街玩，本来是件蛮开心的事，她却逛着逛着大哭起来。因为看着眼热，兜里却没钱。小乖身材很苗条，长的也漂亮，如此的硬件设施加上她犀利的操作系统，使小乖成了小九她们班第一个冲出去的人。虽然是师范类院校的学生，但小九的同学们却没几个愿当老师的，都觉得那是老实人干的，不流光溢彩，所以当他们灰头土脸的遵从学校的安排，去当实习老师时，小乖那被老总用车接走、步入职场的背影，就显得特别的飘逸了。小乖后来去了北京，应该是生活的很不错的，据说经常在朋友圈上晒宝石什么的。再后来突然就离婚了，但还是各种晒。至此，我发现她的大脑可能已经被“三毒业火”烧坏了。

小九的好友“竹子”我一直没见过。她的后来与众不同。小九的同学们的出路虽然三教九流，但大多有依靠学位、学校的成分，不论是当作家还是跑江湖。而竹子毕业后却去开了个影碟出租店，影碟出租生意不好做后，她又去搞了个卤菜连锁店，再后来就跟同居多年的男友分了手，换了个小男友，买了台机车，到处去浪。这几年直播、短视频业火了，竹子以三十多岁的高龄成了网红。纵观一下，她是将文艺范进行到底的那个人。
小九开始时也不愿当老师的，她很多年后还哭着喊着要去读研究生，部分原因就是想从老师这个坑里爬出去，另部分原因应该是重庆森林给她心里种下的魔障，但她本质上是老实人，并且人生到后来，已经没有什么悠游的机会了。所幸的是，她后来也欣然接受这个事实。我记得有次她美滋滋的说：我现在最大的快乐，就是把以前学到的东西变成钱。所以说，人的期望一直都是有尽头的，真的要斗破苍穹的人绝无仅有。这也是王小波先生笔下的特立独行的猪，为什么可贵的主要原因。
人处于顺境时，会有种干啥都顺的状况。小九在上海呆了几年后，排除万难找了个很满意的男人再了婚。还把婚纱照刷在朋友圈里，并配上了一段文字：不停跋涉，走过千山万水，只为遇到最好的你。她的冲出丛林的喜悦溢于言表。这段文字我是过了些天才看到的，心想：尼玛，一不留神就被人踏破贺兰山缺了，被人当破鞋了。

距行知学院十公里外是静静的嘉陵江，那一段的嘉陵江水清的让人不敢相信。要从行知学院去外面的世界，需坐嘉陵江上的渡船。渡的对岸是个很小的乡镇叫“盐井”，听名字你就能知道这个乡镇虽然不起眼，但肯定很古老，肯定世世代代都有人在此，抽地底深处的卤水起来煮水制盐。抽卤水是重体力活，所以都是牛在干，而干这种活的牛的寿命都很短，所以以前这种地区的烧牛肉会很出名。
关于牛，我曾经问过一个以前生活在农村的朋友，我说：马老师，养牛会发生什么事？塔说：普通人家是养不起一头耕牛的，通常是几家人共养一头，这样到了农忙季节这头牛就会特别累，得不停的在田里拖犁。有时牛太累了，会趴在地上不起来，这时赶牛的人就会冲上去使劲用鞭子抽，而牛能休息多久就取决于它能扛多久抽，扛不住了，它就爬起来继续拖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