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洛宁宋志文散文——神婆子五奶

五奶姓罗，细高个，深眼窝，厉嘴，小脚。全村人几乎不论辈份，男女老少都随口称呼她五奶。

五奶心地公允，直人快语，擅调停。但凡村里有了口舌纠纷，自然少不了要她出面，才能两下里贴贴詟服，再无怨言。那时，乡下贫苦，兄弟妯娌间锱铢必较，反目成仇，誓死不相往来者，最终也会在她的规劝下，前怨尽释而握手相欢。她的厉嘴，更是恶人的忌惮。某年，河东有户人家，主人多病，妻弱子孱，生计艰难，哀哀无告，喂养的几只鸡，偏又被人一下子偷走。五奶闻讯，气愤不过，当天沿街只叫骂了一遍，夜晚就有人乖乖地把鸡给送了回去。但五奶最让人称颂与乐道的，并不仅仅是这些高行，她以吓神、卜灾、消祟而远近闻名。人们传言她有仙家附体，眼通阴阳。为着这诸多的诡异与神秘，五奶几手就是顽皮少儿的克星。那时，甭管我们正玩耍得多么的欢实与忘我，只要看见五奶挌拧着小脚走过来，无不立马安静下来，且垂了眉眼，缩了手脚，侧身以让，用特有的方式向她表示友好与尊重。家里有闹夜的孩子，往往是一句：再哭，看五奶来了啊！便足以让他噤声缩舌，老老实实地钻进被窝。据说这个哄毛孩子的方法，也是屡试不爽，家家应验的。

后来，才听村里老人家讲，五奶的种种神通，和她年青时的一场灾难有关。因为父亲是私塾先生，五奶从小耳闻目睹，通晓文字，且天性胆大，因而刚嫁过来时，并不伺奉鬼神。有一次，家里喂的一头瘦驴，放在西坡上啃草，天黑定了，还不见驴返回。西坡下是片坟地，虽说荒僻了点，但野草倒是丰茂，五奶怀疑驴跑到那里吃草了，于是一个人失急慌忙地寻了过去。是夜，天上有光，一月破黑，顺利找到驴的五奶，吆喝着驴正要走出这片坟地时，左边呼地蹿出一个黑色动物，在她面前立起身，打了个恭，转眼间消失了。五奶一个激灵，正在狐疑，右边又是哇的一声，一只白色大鸟冲天飞出，阴风掠面。五奶心底一凛，脸色顿变，紧赶着驴匆匆离去。刚到家中，便双颊通红，目光呆滞，牙关紧闭，喉间嗑嗑作响，继而人事不省。乡医过来，却是药石罔效。几天里水米不沾，四肢厥冷，眼见是病势危重了，家人赶紧置下棺木。不料第三天夜里子时刚过，她却忽地坐起，睁开眼，连呼饥饿，家人喜不自胜，施以汤水，至天明时分，五奶便又等同常人了。

从此以后，五奶性情渐变，外出逢庙必跪拜，进家早晚一炉香。那份恳切与虔诚，让众多的同道中人折服，自愧弗如。时即久远，道行愈深，渐渐地在方圆附近成了领军人物。于是，乡里有了婚丧嫁娶问吉日的，建屋净宅求安生的，遭灵遇异要辟邪的，人们通常会在第一时间请来五奶，也只有五奶到场了，人们才能在慌乱中略略松下一口气。

五奶的本领，那可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常人看不见的，她能洞穿。有人略知的，她则精通。村里有人丢了东西去找她，她让失主报上丢失的时辰，然后闭目伸手，左右手食指尖互掐几下，就会给你指出一个方向，即失物（动物）当前大致状况，再照着这个方向去寻找，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专程跑来向五奶道谢。外村有陌生人慕名求上门了，不待来人开口，五奶早己把来人打量了一遍，忽然说一句：大门口那块青石太大了，妨主家运势了吧？再不就是句：屋里有邪气了，让某某某不安生了吧？总之，会让来人心头大震，佩服得五体投地。等毕恭毕敬地请五奶到了家，才是她显露身手的时候。五奶先扶正香炉，双手上香，烧过纸钱，手执三五根嫩桃木枝条，木条中间用红绳紧束，在屋里院中踱步审视，通常会忽然立定某处，吩咐打来刚离开井口的阴阳水，用白碗盛了，倒入带来的大颗粒青斗盐，看盐融化了时，便从此处开始，由里及外，口含盐水，再一一向空中喷过，一边挥动桃木条，做驱散状，那墙角旮旯里更是不能放过，一直追赶到院门外，驱邪才算完成。也有情况殊异的人家，仍需在正门楣处悬挂黄符。用黄裱纸裁成的窄长条符，再以朱砂写绘，非字非画，蛇曲龙附，无人略识。挂上之后，仍需主家早晚供香焚纸，香期即满，邪祟则除。至于小孩夜啼、尿床、易惊之类，那她更是看一个好一个，让人啧啧称奇。

我亲眼看见五奶的神通，是上小学四年级时。班上有个伙伴，平日里我俩最能合得来。好像是在初夏，有一天，他父亲从集市上回来，进村路过十字路口，时值正午，艳阳当空，他却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头发尽竖，到家便浑身瘫软，站立不起了，口里又胡言谵语，话出不祥，给他盖上了二床被褥，却依然不停地筛糠打摆子，唬得家里人一边用热姜汤灌，一边连忙派人去请五奶。那时年少，不识眼色，看到他家里有事了，也不知道回避，照旧和他在院子里玩闹。一时间看见满屋的人都往外迎出，正纳闷时，一抬头便看见五奶颤巍巍地站在院子里了。

五奶以手遮阳，四下张望，口中连呼：好冷，好冷！然后几个人进屋，大约是要去看望病人了。我俩虽满心好奇，却又不敢跟进，两人各倚一个门墩，扶门而望。很快，五奶走出里间，堂屋立定，摆了香炉燃着香，伏身几拜，立起身，两目微合，隔空喃喃有语，齿唇开合间，嘤嗡有音，时唱时说，不辩何词，好不容易听清三二字，下句却陡然变得无比生涩了。表情随之而怪诞，一会似苦苦恳求，拱手期期，一会又怫然色变，甩袖有怒。或凝神等待，或疾走厉呼，未了合手似在空中抓获一物，连声命人打开带来的包袱，掏出黄裱纸，再叫人用朱砂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五奶才双手置入，疾疾抽手，速速卷纸，这才嘘了口气说：该死！原来是死鬼二狗子正午回来，无处安身，不料正巧被他撞破，所以便附身于他。现己被我抓拿，但邪气从哪里来，还要从哪里走，现在就去放了它。五奶口中的二狗子是村里人，几年前出车祸死在外地了，传言当时身首两分，十分惨烈，听五奶如此说，吓得我背部发紧，一股凉风直窜顶门。说话间，五奶又拿黄纸在香上绕了几下，便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来到村边的十字路口。五奶让人又燃上香，焚烧纸钱，撒下五粮子粒，然后在火堆正上方抖开黄纸，朱红色画痕依旧，只是凭空中间多了一汪水渍晕迹，一个状如人影印形赫然入目，十分逼真。五奶又投纸入火，看它燃尽了时，才接过塞到手里的手绢包，然后头也不回离去了。待我们再返回他家，他的父亲己然能坐在床上和人说话了。

五奶临老牙不松，发未白，儿孙满堂，却要一人独院清净。因为她的高行与人缘，院里倒也是人来人往，从未落寞过。五奶死在夜里，好像预见到了自己的大限己到，她自己净了身，穿好寿衣，蹬上老鞋，平静地躺在己除去被褥的床上，五奶给自己写的招魂幡，斜插在头右侧，以竖书形式书写：新逝杨门罗氏，生于公元一九零零年三月三日，卒于公元一九八四年五月五日，享阳八十有四。

五奶停柩五天，每天吊唁的人往来不绝。下葬那天，院子里街道上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哀音不断。后来才听说，方圆附近几十个村子，那天都有人来为五奶送行，这也算是村里最为隆重的葬礼了！

——记神婆子五奶。

作者简介：宋志文，洛宁县赵村镇小许人，自由职业。守默默无言，行简单生活，喜好文字与音乐，感谢人生中所有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