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明暗、刚柔、浓淡的对比凝固成一幅幅同质异构的佳作,互呈其美。于祥 摄
贝聿铭在苏州博物馆开馆时即兴演讲 于祥 摄
建筑是时光的容器。
2019年5月17日清晨,贝聿铭先生溘然长逝的消息迅速在新媒体上霸屏。逝者已去,而他为苏州留下的旷世之作,隐然深藏吴门2500年的风流迤逦,亘古不朽。
有人说贝聿铭“生不在苏州、学不在苏州、业不在苏州,如何算得苏州人?”诚然,贝聿铭祖籍苏州但生在广州,幼年在香港度过,10岁时因父亲担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主管举家迁到上海。苏沪不远,祖父贝理泰要求这个长孙多了解家族事务,于是有三年的夏天,贝聿铭都回到苏州西花桥巷的祖宅里,狮子林则是他和同族兄弟一起玩耍的地方。
狮子林是贝家另一支中的“颜料大王”贝润生于1917年所购。贝润生和贝理泰同辈不同支,少年清寒,多受家族义庄衣食之资,16岁到沪上做学徒,国事蜩螗时期,他代理经营德国靛青染料“阴丹士林”,成为上海巨富。他反哺报恩,把狮子林和周围一千多亩民房宅基一起买下并打通整修,作为家族义庄办事处、贝氏祠堂和家族学校,苏州人习惯将“狮子林”作为贝家的代称,即来源于此。
在苏州度过的夏天,让贝聿铭感受到了生活与建筑之间的关系。他回忆记忆中的苏州,说:“人们以诚相待,互相尊重,人与人的关系为日常生活之首,我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意义所在。”精致婉转、温柔敦厚的乡风人情,伴随着狮子林里有性格、有生命的叠石假山,老宅天井和庭院里的生活经验,以及笃信佛教的母亲对他的教诲——学会在寂静中倾听。这些细微、内蕴的领会和理解,如神秘的游丝牵引启迪着他,经过麻省理工、哈佛的专业训练和名师点化,他一步步登上建筑界的最高殿堂。
苏州博物馆的叠石颇有创意 胡亦敏 摄
贝聿铭素来对公共项目最感兴趣。他认为“最好的公共项目是博物馆,因为它是一切事物的总结”,博物馆总在不断地提醒他艺术、历史和建筑密不可分。2002年,85岁的贝聿铭接受了设计新苏州博物馆的任务。这个项目令他无比兴奋——比邻世界遗产拙政园、全国重点文保单位太平天国忠王府,百米之外的狮子林触动着他有关过去和家族的记忆。在文风炽盛的苏州,它不是一个功能简单的博物馆,而是一个象征和符号,是连接传统文化与未来文明特定的复兴和升华的媒介。
苏州方面的要求很高,“苏而新、中而新”,这是个涵盖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挑战。贝聿铭擅长“随方制象、各有所宜”,他主张建筑必须与环境、人文融合在一起。他想在苏州寻找的,是承载于现代生活需要和传统文化内核之上的审美路径,最终实现历史与现代、艺术与自然的平衡。
“苏州的园林是诗人、文人、画家做出来的。今天的设计,既然无法超越,干脆就让它融入现代吧。”他在古今、中外之间小心又大胆地把握着尺度。
苏州博物馆已成为游客访苏的热门景点 胡亦敏 摄
比如对于博物馆大门的处理,简洁超脱,甚至透过大门口向里看,视线可以洞穿中央大厅的南北玻璃墙,直达主庭院。这似乎有悖于苏州园林讲究迂回曲折、欲露先藏的传统,引来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它邀人入内的诚恳亲和,才是博物馆作为公共建筑应有的本质。
青瓦是代表中式建筑的意象性构件,贝聿铭认为瓦片易碎又不易保养,坚决放弃,采用青色花岗岩干挂。甚至建筑外墙也不是简单的苏州传统抹灰白墙,而是刷白涂料的幕墙,可避免开裂,降低雨水冲刷的侵蚀。
线条极简的主庭院清气洒然。寥寥数笔勾勒出传统园林的轮廓和山水意境之美,旷远空灵、淡烟疏雨的墨气,恰是拙政园越墙而来的流风余韵。无论站在哪个方位,目之所及均舒展成图。
北墙前的一组片石假山最为点睛。他没有用传统的叠石手法,而是独出心裁地把巨石劈切成片,深浅有致、高低错落地排列于白墙前,与绿水方塘同构立体的“米氏云山”,物象宛然,得于仿佛。这些石头还呈现出丰富的色彩——天气晴好时淡灰色,小雨中深灰色,大雨的时候黑色,枯湿浓淡,尽得其妙。
为了找石头,贝聿铭的弟子六上山东,每块都精挑细选,切割成片石运回。但石头切割处过渡不自然,他们将人工切面敲毛,通过燃烧制造阴影,石片终于呈现出天然野山石的毛糙感和浑厚感。这组假山创意高明而又推敲得当,全园景色皆因此臻化不凡。
贝聿铭素来主张“让光线做设计”,将光视为设计建筑时最先考虑的问题。中国传统建筑的“大屋顶”导致采光受到严重束缚,建筑内部多半昏昧不明。而苏州博物馆中央大厅却敞亮通透,立面轮廓好似七宝楼台,四边形和三角形的玻璃天窗与白墙错落交织,阳光自穹顶和各个侧窗洒落内庭。在展厅的专业要求之外,他为苏州博物馆所有的公共空间最大限度地引入自然光线,在开放式钢结构的玻璃尖顶下,以遮阳片和木料控制、过滤强光,使得室内光线充沛而柔和,体现了他对自然力量的深刻理解和运用。
墙体的设计则更多巧于因借,延景入窗。庭院中精致的湖石、嘉木、修竹,在每个不同线条和形状的窗口里,通过内外明暗、刚柔、浓淡的对比凝固成一幅幅同质异构的佳作,互呈其美。紫藤园内的一棵紫藤,由贝聿铭亲自挑选,从忠王府500年前文徵明手植藤上嫁接而来,寓意乃古今相通、薪火相传,姑苏文脉生生不息。
中国人讲究和谐,是人与内心、与他人、与环境、与自然的共融之道。贝聿铭很在意建筑与人的比例,“不高不大不突出”的苏州博物馆新馆,恰到好处地嵌入古城肌理,和谐适度。他在设计之前仔细看过苏州博物馆所有馆藏文物展品。苏州博物馆的藏品以“小、精、巧”为特色,精工细作的玉器、文玩、象牙制品等体积普遍偏小,因而他坚决反对当时国内流行的“大展厅”理念,坚持精巧构思,调整建筑比例,为每一件展品的陈列量体裁衣。
苏州博物馆,这座灰白色的建筑,带着姑苏独有的恬淡气质,尊贵、端庄、素雅,清光照人,既有山河远阔的意境,又有人间烟火的温度。每天排队等候在门前的参观者既是来看展览,也是来看园林、看建筑的,它本身就是一件风华绝代的艺术品。苏州博物馆被贝聿铭称为最疼爱的“小女儿”。
苏州博物馆的宁静之美 胡亦敏 摄
贝聿铭先生曾说过,最美的建筑,应该是建立在时间之上的,时间会给出一切答案。苏州博物馆新馆于2006年10月6号开馆以后,加上修葺一新的太平天国忠王府,总建筑面积达26500平方米,古典与现代交相辉映,迅速跻身首批国家一级博物馆,近年的参观量每年突破200万人次,综合排名在地市级博物馆中始终保持第一。
苏州有幸,精神长恒,时间已经给出了答案。
作者:胡亦敏 于祥 等 责任编辑:杨培成 转载在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侵权敬请联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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