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官场上关于上下级关系的话题空前热闹。先是有大连的某街道办干部王主任,不配合防疫登记,打电话找社区卢书记协调,“如果你是卢书记,应该怎么办”迅速成为话题,并被给出“参考答案”。
“参考答案”大意是说,卢书记应该理直气壮拒绝,劝说领导按要求进行登记而不是让志愿者给其放行,这是原则问题,没得变通,“原则不能模糊、底线不容失守”。
热闹之下,我当时也顺手发了条朋友圈给出了并非“参考答案”的个人答案:
“如果我是卢书记,我会给领导讲列宁与卫兵的故事,批评她,严词拒绝她的要求。毕竟原则不能模糊,而且她只是街办科级领导。但是,如果她是市级领导,我会批评我自己,深入反思检讨程序设置和一线工作有没有问题?既然已经大数据联网了,非要登记身份证号码吗?这是不是形式主义?有没有考虑到人民群众的切身感受?”
这当然只是调侃。从常识来说,像市委书记这种市级领导不太可能同卢书记这样的社区书记发生交集,遑论打电话通融办事。官场上,厅级主官和社区干部的人情距离,恐怕比飞鸟与鱼的距离还要遥远。而且,相比于社区和街办干部,他们的人情世故真实反应也很少会暴露于外,更不会像王主任那样被志愿者举着手机轻易拍下。
然而,很快的,一记耳光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河南济源市委书记张战伟打向市政府秘书长翟伟栋的一记耳光,直接将一位厅级主官(济源市委书记)面向处级干部(市政府秘书长)的作风和态度摆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目前从各方面的信息汇总来看,这记耳光确有其事,且发生在机关食堂。只是不同当事人复述的具体生动细节有所偏差。
比如最初翟秘书长的妻子所发的网帖说,张书记质问秘书长“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吃饭”,并指挥服务员把他赶出去,随后,翟放下手中尚未吃完的半碗饭,“小跑至书记身旁,继续向书记解释”,随即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又比如,《上游新闻》报道说:据目击此事的一名济源市委领导透露,“掌掴”发生前,张战伟和翟伟栋在食堂发生了言语冲突——针对市委书记“你怎么也在这里吃饭”的疑问,秘书长回怼了书记:“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吃饭?”随后,双方发生了言语冲突。然后书记气不过,打了秘书长一巴掌。
再然后,翟秘书长对媒体说,相关网帖是妻子背着他发的,他对此毫无知情。
这记耳光之所以如此响亮,是因为在普遍认知中,打耳光带有一定的羞辱性,俗语说“打人别打脸”,用时下流行的网络用语来说,打耳光“伤害不高,但侮辱性极强”。
如果你是秘书长,挨了书记一耳光该咋办?普通人吵架,若是被扇耳光,一般都是要扇回去,撕扯打将起来,这是常态,然而在领导上下级间却常常并非如此。
多年前,重庆公安局王局长挨的那一记耳光撕裂了当时当地的政治生态,并引发了惊天动地的后果。王局长的怨气和愤怒可想而知,然而,他宁可在后来叛逃,也没有在当时直接扇回去,其中心态耐人寻味。
《倚天屠龙记》里,青翼蝠王韦一笑擒杀了峨嵋派女弟子静虚,灭绝师太追之不及,正“脸色铁青”之际,听见丁敏君恨恨地道:“他便是不敢和师父动手过招,一味奔逃,算什么英雄?”
于是丁敏君便挨了掌门兼师父一记耳光——灭绝师太哼了一声,突然间啪的一响,打了她一个耳光,怒道:“师父没追上他,没能救得静虚之命,便是他胜了。胜负之数,天下共知,难道英雄好汉是自封的么?”
丁敏君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躬身道:“师父教训的是,徒儿知错了。”心中却道:“你奈何不得人家,丢了脸面,这口恶气却来出在我头上。算我倒霉!”
按金庸先生的人物刻画,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为刁钻刻薄之人”(来自第二十八回《恩断义绝紫衫王》张无忌评语),作为下级莫名其妙挨了掌门一记耳光,尚作如此反应如此想——虽然心里不服气,但当其时也躬身认了——王局长翟秘书长之所以没有扇回去,也就可想而知。
相比于武侠小说,耳光在后宫剧中更为常见,宫女丫鬟犯错或者没犯错,娘娘们但凡因为在别处落了颜面,心情不好,总是免不了要“掌嘴”。同样常见的是清宫剧里老佛爷动辄要降罚太监们“掌嘴数十”。
“掌嘴”背后往往是一种支配心态,至于支配者是“娘娘”、“老佛爷”还是什么别的“主子”,则只是称谓而已。这当然不该适用于当下,无怪乎1月18日晚新华社微评说:人们高度关注这“一记耳光”,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对干部耍官威、搞特权现象的深恶痛绝。在一些地方,个别领导干部官气十足、以权压人,“一把手”俨然成了“一霸手”,扭曲了一方政治生态。有权不可任性,妄为不得善果,为政者当警之!
然而不妨说轻松一点。耳光有时也有着别的含义,羞辱和支配亦有调情之功用,比如《金瓶梅》里,西门庆正吃着饭筷子掉了,蹲下身去,却不拾筷子,往潘金莲绣花鞋头上只一捏,却见潘金莲叉开手道:“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此处略去若干字)
又比如《水浒传》里潘巧云和海和尚偷情,也有一段描述:
那妇人张着手,说道:“和尚家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着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此处略去若干字)
这些闲话里外也可看到,闺房之内,“大耳刮子”式的调情古今皆有,乃至于小皮鞭和蜡烛,而在闺房之外,如今我们已不再有老佛爷“掌嘴”,“以权压人”的任性耳光却时有惊闻。这让人徒生出如朱晦庵诗“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般感慨。
篇末既然说到“古今”,也无妨再说远一点——
耳光或耳刮子,过去叫做“掌嘴”,更文雅的说法叫“批颊”,《宋史》就记载说:“一日,尚氏于上前有侵后语,后不胜忿,批其颊。上自起救之,误批上颈,上大怒”,说的是宋仁宗后宫不和,某天尚美人对郭皇后出言不逊,郭皇后“批其颊”,仁宗上前保护,结果被抓到脖子。
再往前说,耳光还有更古雅的说法:拂颐。这出自《易经》第27卦(即颐卦)爻辞,高亨先生在《周易古经今注》里解释说,“拂颐者,有人击其颐也”,与后世“批颊”同义,也即打脸,扇耳光,并注说,“古时拂颐,盖为奇耻大辱,俘虏奴隶罪徒或受之。”
《易经》里这一卦的爻辞说:“六三,拂颐,贞凶。十年勿用,无攸利。”简单翻译就是说,遇此爻,举事则凶,十年不可有所作为,无所利。联想到张书记如今的处境,更觉得有几分玄妙。
作者 | 肉上师 | 贞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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