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由戏曲引发的“危机”：《红楼梦》里的戏曲透露出人物的修养

　　在之前的文章里，我花了好几个篇幅跟大家一起聊了聊《红楼梦》里的戏曲文化，以及曹雪芹借用戏曲语言来增加行文的艺术色彩，并用戏曲曲目来为情节发展“千里伏线”、起到“戏谶”的作用；同时，戏曲文化在全书当中的精心融合和贯穿，也很好地营造了一种悲剧氛围。

　　戏曲同时也是中国古代贵族的娱乐方式之一。那些年代里，没有电，没有互联网，也没有影视剧。戏曲成为了茶余饭后人们生活里一种消遣。

　　《红楼梦》里透射出很多戏曲文化的影子，我们就从贾府众人看戏说起吧。几出不同的戏，透露出贾府不同人物的修养。这也展现了作者曹雪芹的大家之笔。

　　1 宝钗看的一出“热闹戏”

　　我自己注意到《红楼梦》里的主要人物在看戏时有不同的表现，是在原著第二十二回里，贾母给宝钗过生日时的那出戏。

　　这里面有个场景恐怕大家都记得：那天点戏的时候，贾母一定要让宝钗先点。宝钗先是退让，后来只得点了一出贾母喜欢的热闹戏《西游记》。轮到凤姐点戏时，“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就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这两出戏显然都遂了贾母的心思，贾母非常高兴。

　　但是大家注意到没有——观众里的贾宝玉是不喜欢这种戏曲节目的。他不喜欢戏台上这样的嘈杂，欣赏的是《西厢记》一类的婉转动人。到宝钗第二次点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时，贾宝玉坐不住了，先说宝钗“只好点这些戏”，然后马上表态说“我从来怕这些热闹”。

　　大家都知道，《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是一出非常典型的武戏——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一部“动作片”。主要内容讲的是鲁智深因为打死了屠户，孤身跑到五台山来躲避。可是他从来不打坐参禅并且每夜鼾睡，这引起了寺院众僧人的强烈不满。后来，鲁智深的行为更加出格，两次破戒饮酒。第一次是看守山门的僧人遵循寺规不许鲁智深进入，于是双方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鲁智深不出手则已，因为借着酒劲，冲破了山门，一路打到了藏殿。这次冲突后，寺院长老并没有严惩鲁智深。

　　过了一阵子，鲁智深第二次下山买酒喝了个痛快。谁知道他在回寺院的途中就借着酒力练起了功夫，撞塌了半山亭的半边。看守山门的僧人将鲁智深关在门外，鲁智深情急之下打坏了门外的泥塑金刚，后来冲进去以后大闹了禅堂。众僧的不满情绪终于爆发。一向宽宥他的长老也劝他离开投身别处。就这样，鲁智深至此再也不能留在五台山了。

　　通过故事情节的介绍，我们脑海里应该已经“画面感十足”了。这出戏的武打动作应该非常精彩，也难怪“不爱热闹”的贾宝玉当场给宝钗提了意见。不过，宝钗的一番话彻底改变了宝玉对这出武戏的看法。

　　宝钗是这样说的：

“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

　　这段话显然引起了宝玉的兴致，求宝钗念一念这一段戏文。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鲁智深因为自己的过错被赶下山，他心中酸楚异常，于是就吟诵出了这样一支《寄生草》。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将一个铁汉内心不能言说的沧桑之感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则道出寺院也并非鲁智深幻想的“世外桃源”。即便他来到这里，也要遵从规矩，并非能够随心所欲之地。

　　然而，离开了五台山，鲁智深的下一站究竟在哪里？前途未卜的时刻，他在万般无奈中说出“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句子来。表面上狂放不羁，而内心则是倍感苍凉。

　　在听宝钗念完了《寄生草》以后，向来文艺气质很浓的宝玉“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其中言辞之妙，打动了宝玉的心，也为他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

　　脂砚斋在这里就留下了一段批语：“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

　　宝钗的旁学杂收与博闻广识我在以前的文章里提到过不止一次。她对文学艺术、诸子百家、佛学经典、医学药理、历史典故、绘画构图等等方面，都有广泛的涉猎，并且记忆力和感悟能力也十分超群。在指导惜春如何用画笔描摹大观园的时候，她的才学又再次展露。

　　这里顺带提一句，在原著第五十六回里，宝钗协助探春打理大观园诸事时，有过一番精彩的言论。当时的场景是探春说到自己发现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经济效益的，宝钗就这样回复她：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袴之谈！你们虽是千金，原不知道这些事，但只你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竟没看见过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的文么？”探春笑道：“虽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是有的？”宝钗道：“朱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都看虚了呢！”

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大节目正事竟没经历。”

　　这段文字略长，但我非常欣赏这一段对话的原因在于：宝钗在此争论的是对功利主义应该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前文探春流露出一旦事情跟功利扯上了关系，圣贤所说的话也成了“虚浮”。而宝钗立刻劝诫她不能够“利欲熏心”，别掉进了功利之辈的陷阱。

　　而这段对话还有一句宝钗的总结：

　　“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这一句文字非常精简，但深刻地表露出了宝钗高尚的读书观。即便是在充斥着功名利禄的场合，作为读书人，也要时刻牢记圣贤的教诲，并用道德标准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同时，读书学习到理论之后，也要用理论来升华实践。这样的双重含义，点醒了读者：读书的高贵之处就在于它可以提醒人们，行事不可带有功利之心。即便是要行“市俗之事”，为人也要高洁，不能够成为“流入市俗之人”。

　　2 黛玉的“醋意”和聪慧

　　我们接着宝钗生日点的那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往下说。

　　宝玉听了宝钗所吟诵的《寄生草》，非常喜欢，又大大称赞了宝钗。而黛玉在旁边看到这样的情景，说了一句：

　　“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

　　大家注意到没有，脂砚斋又在这里给出了很重要的批注：“趣极！今古利口莫过于优伶。此一诙谐，优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谓才人百技也。一段醋意可知。”

　　我们都知道，黛玉平时“小性儿”，喜欢吃醋。而这一段描写中，脂砚斋也点明了黛玉看到宝玉称赞宝钗，不觉又流露出了醋意。而她表达这种心情的方式非常可爱：她挑了一个非常应景也非常文雅的方式——“既然你们都说戏文，那我也用另外一出戏来回应你们”。而她这一句话，连身边的湘云也给逗笑了。大家又继续看戏，终止了刚才《寄生草》的话题。这个做法，既有趣，又达到了目的，还逗乐了大家，显示了黛玉的素养。

　　不过，在紧接着的第二十三回里，曹雪芹就写到了“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一个平时不怎么看戏文的人，能在之前的场景里，迅速挑出一出戏来开玩笑并表达自己的心情，可见黛玉的“急智”也不在他人之下。

　　就在看完戏以后，凤姐说其中一个唱戏的孩子化上妆像在座的一个人。宝钗也宝玉都猜出来了，但没说出口。只有湘云心直口快，说：“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怕黛玉多心，就赶紧给湘云使了个眼色。谁知这个细节，让湘云和黛玉都不高兴了。宝玉试着解释，但湘云和黛玉似乎都不买账。回到怡红院以后，宝玉想起了那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大哭起来，还写了一首偈子：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在这首偈后，宝玉也填了一支《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宝钗看到后知道是鲁智深的唱词惹的祸，就把宝玉写的东西撕了个粉碎。而黛玉则胸有成竹地说，自己能让宝玉“收了这个痴心邪话。”随后她问宝玉：“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见宝玉答不出来，黛玉继续引申，续了一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趁热打铁，又举出南宗六祖惠能大师的偈：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时宝玉才发现宝钗和黛玉早对佛法有思考和体会，但也没有到全部感悟的地步，那么自己更加不必自寻烦恼了。随后宝玉的“参禅之旅”到此结束，又跟黛玉、宝钗、湘云她们在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这场由戏曲引发的危机，被黛玉用寥寥数语巧妙地化解了。而这其中，我们看到了黛玉的聪颖和“急智”，以及她可爱的女儿家心思；同时，还目睹了宝钗可亲可敬、博闻广识的大家闺秀风范。

　　3 贾母的“雅俗共赏”

　　从前文的叙述中，我们也知道了贾母喜欢看“热闹戏”。但这绝不代表贾母就无法欣赏更加慢节奏的艺术。

　　在原著第七十六回里，贾府过中秋节，贾母就能够欣赏非常文雅的笛子吹奏。她听到桂花树下传来呜呜咽咽、悠悠扬扬的笛声以后，顿时觉得“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随后她让吹笛子的人喝了热酒吃了月饼，再“细细吹一套来”。而桂花阴里的笛音袅袅悠悠，贾母感怀于曲子的凄凉，不禁垂下泪来。

　　而在第五十四回里，贾母刚“掰”完说书先生那一大段“才子配佳人”的“谎”，却转眼点了一出《牡丹亭》里的《寻梦》选段。这出戏跟刚才她所批驳的《凤求鸾》一样，都是“才子佳人配”，贾母为什么点这一出呢？

　　作为贾府的“老祖宗”，贾母深知年轻的姑娘们喜欢看什么样的戏，在逢年过节时也应该让她们暂时脱离平时的拘束，有个机会可以放松一下。

　　而贾母的欣赏水准是很高的，她特别吩咐芳官“只提琴至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戏班里的文官立刻领会到这是考验戏班唱功的时刻到了。贾母又让葵官唱一出《南西厢记》选段《惠明下书》，不用化妆，但是要求十足的唱功底蕴，原话是：若省一点力，我可不依。”

　　薛姨妈看到这一幕，惊叹说自己从没见过用箫管配戏文的。贾母说：“也有，只是象方才《西楼·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和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贾母从小受到的艺术熏陶奠定了她高雅品位的基础。作为一名资深的戏曲欣赏者，她深谙戏曲的唱腔、词藻以及音律之美，对美的欣赏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这篇文章我们谈的又是戏曲。诚然，从明代天启年间到清代康熙时期，昆曲达到了全盛时期。在长达约一百七十年的时间里，从皇室贵族到普通百姓，都对昆曲情有独钟。当时苏州每年都会举行中秋昆曲大会，当天百姓们为了去看昆曲表演，可谓是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会按时赶往演出地点进行观摩。《红楼梦》的写作，也很好地契合了这样的时代背景，并且为我们现代的读者很好地展现了当时的时代风貌。感谢大家的关注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