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只有医生知道!3 》,作者:张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北京凤凰联动图书发行有限公司。凤凰联动已授权在网易新闻平台连载发布,欢迎关注,禁止随意转载。】
周末是我的劳动改造日,我用抹布扫荡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擦到客厅时,来找奶奶聊天的梁阿姨突然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张医生,你说82岁的老爷子还能活几年?身体挺好,啥毛病没有。”
我愣住了,有这么聊天的吗?一般的亲戚朋友来我家咨询,都是抹着眼泪红着眼睛无比期待地问:“张大夫,您说老人家还能活多久?”梁阿姨是婆婆在老家时候的邻居,来北京做保姆五年,专门照顾老人,每个月两天休息,总会找时间来我家坐一会儿。早些年东北女人很少出来打工,像梁阿姨这种快50岁的女人出来打拼,还是干伺候老人这种谁都不愿意干的活,实属无奈。
她没念过书,不愿意干农活,一心想嫁城里人改头换面。经人介绍,认识一个有城镇户口的男人,两人才见两面儿,手都没拉过就直接进了洞房。梁阿姨离开泥巴地和农家活,却陷入和农村并没有本质区别的小城市的贫苦和困顿。
梁阿姨的妈有抽风病,常年癫痫大发作,早就成了废人,连出嫁前给她讲讲最基本的夫妻之事的人都没有。
她完全不懂避孕,20岁出头,正处于性活跃年龄,也是女性生育能力的最高峰,很快就怀孕了。即使经历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自由恋爱,结婚后锅碗瓢盆的生活还是会让很多人发现,枕边人根本不适合一起过日子,何况这样经人介绍的“闪婚”?那以后,不管是正怀孕、坐月子还是奶孩子,两人没断过吵架。
梁阿姨想过离婚,但是自己户口还没落下,又没正式工作,离婚后只能回娘家白吃白住,就断了这念头。当年自己心高气傲,一心想进城,十里八村多少人给介绍对象,她都一口回绝,如今落到这个下场,怎么有脸回老家,怎么面对父老乡亲?
离婚本来可能让她的生活获得转机,却因为经济不独立,没勇气一个人生活,再加上舍不得孩子,又过度在意周围人的看法,离婚这事儿,也就只能是想想。
其实大家都很忙,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哪有人整天关注你那点事儿,天后离婚最多也就上三天头条。女人,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要太把自己当人,丢掉各种玻璃心,豁得出去一时才能重获新生,该断不断,都是后患,最终只能委曲求全,一辈子过那种不把自己当人的生活。
梁阿姨的男人不光矮穷丑,还抽大烟喝大酒,46岁那年,酒后醉在田埂上睡了一宿,冻死了。
三个儿子都不好好读书,母亲的温良恭俭让在他们眼里都是软弱可欺,对他们的品质毫无正面影响。老大喝酒赌钱,整天有人追他妈屁股后头要账;老二三天两头下岗,动不动单位集资就伸手要钱;只有老三不烦她,混黑社会早早关进去了。梁阿姨下决心离开这个让自己大半生不幸的小城镇,到北京闯一闯。其实,与其说是闯一闯,不如说是躲一躲。
梁阿姨最近换了一家新雇主,照顾一位82岁的老爷子,他的两个女儿觉得梁阿姨人不错,希望保姆嫁给她们的爸爸。觉得保姆照顾得好,就待保姆如亲人,或者加工资发红包,何必要结婚呢?这事儿听着蹊跷。
老爷子是离休干部,身体硬朗,生活基本能够自理,梁阿姨主要就是买菜做饭洗衣服和打扫卫生。这种老爷子在北京算是优质老人,有工资有房子,社保福利一应俱全,唯一让女儿操心的是,他最近好像得了“花痴病”。
开始是总往胡同里的洗头屋跑,谁都知道小屋里那几个浓妆艳抹,大夏天穿皮裙儿的女人是干啥的。赶上一次清查活动,洗头屋被取缔,老爷子和几个小姐一起被请进了派出所,还是居委会大妈去找老干部管理处,才把老爷子保出来的,丢人丢到单位去了。
后来请的几个保姆也先后辞工,开始两个都是被他吓着了,落荒而逃,几天的工资都不要了。中间的一个保姆彪悍,除了结算工资,还要了一笔数目不少的精神损失费,扬言不给就报警。
最后一个保姆倒是开明果断,按次算钱,没两月,老爷子问女儿,自己买的理财产品能不能提前支取,要动老本儿。
两个女儿一个在上海,一个在美国,为老人的这事儿没少烦恼。母亲在世的时候,整天和保姆过不去,怀疑保姆偷钱、偷鸡蛋、偷衣服,后来换了老家亲戚来照顾,她又三天两头打电话报警,说自己家户口本丢了。片警已经不堪其扰,给上海的大女儿打电话,说您家的户口本确实重要,但是农村亲戚偷了也没用啊,而且经过调查保姆并没偷东西,你们好好劝劝老太太,频繁拨打110报假案可是犯法的。
接着,老太太又整天捡垃圾,自己用过的破油瓶子米袋子什么都不扔,把楼道堆得满满的,邻居不断投诉,居委会三天两头给大女儿打电话,最后找了几个收垃圾的强行把杂物弄走。老太太就坐在地上哭,还咬人,没过两天,急性心梗去世了。
两个女儿已经不堪忍受,尤其是国内的大女儿,京沪两地的动车不知道坐了多少个来回。现在剩下老爷子一个人,又总在女人身上动手动脚,老了老了这都怎么了,难道真有“临死不留念想”的说法?
梁阿姨来了以后,大女儿觉得她还算老实可靠,既然爸爸在这方面还有需求,干脆给他找个老伴,免得闹得更大,晚节不保。
结婚的基本条件是房子和存款不能动,女儿每月给生活费,老爷子工资交给梁阿姨,军人家属还有一份不算少的生活补助,也给梁阿姨,只要照顾好爸爸,将来老人过世,各种补助和抚恤金也都归她。梁阿姨在小区里遛弯的时候找人问过,离休干部死后起码还有几十个月的工资,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是小数目,她动心了,唯一担心的是不知道老爷子还能活多久,这才来我家,请教我这协和的大夫。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们大夫最怕病人家属问“还能活多久”,这得去问导演和编剧,貌似电影和电视剧里头才有明确答案。
谁都想嫁一个“大款将死”,谁都要拿青春赌明天,可谁能够事先知道,哪天可以套现,自己又会不会被狠狠套牢?而且我想到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好好的老爷子为什么突然变花痴了,会不会另有原因?就在前不久,我门诊来过一位80多岁拄拐棍的老奶奶,一见我就抹眼泪,说自己浑身难受,一定是得了性病。
我问:“您有性生活吗?”
她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咋会干那事儿?可是我家老头子,他在外头搞女人。”
这件事儿听着蹊跷,通过门外的女儿我才知道,老先生脑血栓瘫痪在床,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情。
“她怀疑你爸和谁有外遇,请保姆了吗?”我问。
“别提了,请了好几个保姆,都被我妈骂走了。天天说人家偷东西,一会儿说自己钱包找不到了,一会儿说自己金镯子找不到了,其实都是她自己乱放东西,找不到就说保姆偷了。”
“她精神是不是不正常,应该看看精神科或者心理科。”女儿连连称是,一边给老太太系围巾,一边嘟囔,年轻时候都好好的,到老了怎么净做这些不可理喻的事情,然后连哄带骗地把老太太领走了。
一周后,女儿来医院拿药,顺便来我诊室道谢,说幸亏我提醒她带妈妈去看心理科。
我问:“真的是老年精神病?”
“不是精神病,是老年性痴呆。”
我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回家后赶紧为自己的无知看书恶补,才知道老年痴呆的表现千差万别,表现出什么问题主要看大脑皮层的哪些功能区域发生了退化和萎缩。除了典型的记忆障碍和认知功能障碍,例如我们都知道的老人傻了、记不住事儿、不认识人或者不会数数、出门后找不回家,还有一些老年痴呆表现为固执地怀疑体弱多病几乎不能外出的老伴有外遇,怀疑保姆或者儿女偷东西,或者把不值钱的东西当作财宝东藏西藏,有时候甚至有被害妄想,觉得家人要毒死自己而产生敌意,时常没有理由地焦虑、紧张或者易激惹,不让街坊邻居来串门,或者冒失地进行投资,很多文章都提到,一些老年人会有色情行为。全世界大约有20%的老年痴呆被误诊后送进精神病院。
我把这些告诉奶奶和梁阿姨,听得她俩嘴巴张得老大,纷纷表示难以置信,并且齐声追问:“为什么痴呆了会变老色鬼?”
“老年痴呆是老百姓的常用说法,医学上称之为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变性导致的痴呆。举个生活中常见的例子,男性看到漂亮姑娘的时候可能会有脸红、心跳加速、勃起等生理反应,但人不是动物,得用大脑管控自己的行为,最后发乎情止乎礼,这个很容易理解。
“随着高级中枢的退化,病人不光出现判断力、分析力、计算力和书写能力等障碍,低级中枢在失去高级中枢管控的情况下,可能变得异常活跃,病人就会表现出好色、性欲亢奋,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举动等病态行为。”我用她们尽量能听懂的话进行解释。
“我家那位老爷子精神着呢,每天早晨都出去遛弯儿,从来不丢,很早以前的事儿都记得一清二楚,绝对不会是老年痴呆。”梁阿姨不肯相信。
老年痴呆的特点是几分钟之前说过的话,完全记不得,几十年前的事儿可能记得一清二楚。我认识的一位教授,痴呆后完全没有能力一个人生活,他甚至不知道按时吃饭,几次被饿得低血糖昏迷,但是碰到以前的博士生去探望,他能把30年前写过的论文摘要倒背如流。想起这些真的是可敬又悲凉,这位做了一辈子学问的知识分子,在能够支配自己大脑的时候,是如何精心和倾心地将这些知识植入缜密严谨的沟回,才能在大脑完全失控之时,保证那些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珍宝不被残酷的岁月全部清盘。
“是不是老年痴呆,我这个妇产科医生也没有发言权,不过我始终觉得不管多大岁数结婚,都要以爱情为基础,或者起码两人之间有感情,愿意互相做个伴儿。如果您只想着把老爷子耗死,尽快拿钱走人,回归自由身还得到一桶金,仁义道德姑且不论,这件事本身就是有风险的,这老先生少则一两年,多则十年八年,您可要有心理准备,万一打持久战呢。”我不打算再将老年痴呆的问题讨论下去。
“打持久战我也不怕,反正到哪里都是伺候人,挣多点钱才是真的,我那个死鬼丈夫,在我最好的年华,糟蹋我大半辈子,留给我什么了,就仨狼崽子,害得我至今有家不能回。”梁阿姨说到这里,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些年,她为生活哭红过多少次眼睛,为贫穷掉下过多少滴眼泪,真是一个命苦又不认命、有脚却不知路在何方的女人。虽然老爷子现在的体能和认知还没有出现问题,一旦如我所料,他的花痴病是老年痴呆的一种表现,那么病情不会这么简单,他的身体情况会不断恶化,他会逐渐出现全面的衰竭状态,最终完全不认识家人,失去谈话能力,不会咀嚼和吞咽,行动能力退化,动作迟缓,不能走路,偏瘫,甚至无法独立完成任何任务,卧床不起,直到死亡。
我把这些告诉梁阿姨,也算仁至义尽。当了很多年的医生,我清楚自己的界限,我只能客观陈述疾病,给予方案和指导,同时提供情感支持和抚慰,即使是非常熟识的关系,也不能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或者横加阻拦。况且,我不是专科医生,还没有资格确定老爷子是不是真的阿尔茨海默病。
我收拾好房间去隔壁看书,隐约听到梁阿姨对奶奶说:“就这么定了,您别劝我了,我就是不甘心,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我要搏一把。”
梁阿姨走后,一直没说话的大志接过刚才的话茬儿:“我亲爱的张大夫,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指什么?”
“就是人老了以后,不再有高级中枢的管控和约束,全听下半身的,发情后就溜达出去寻找配偶交配的事儿,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彻底厌恶了高级中枢对性欲的约束,想做发情期和性激素驱动下的低等动物,你要造反?”我问。
“不敢不敢,我就是觉得反正人老了都会得病,要是得这个阿尔茨海默病也不错啊,啥都不用操心,变成一个老花痴。”
“想变成无拘无束的小动物,除了吃就是交配?想得美!我告诉你,高级中枢失去了对低级中枢的管控,不一定都变花痴,所有那些人类最初级的、需要自己约束的欲望都可能恣意横流,例如你可能食欲大增,特别能吃,毫无节制地半夜去翻冰箱,然后我们怕你吃多了撑坏肚子,把冰箱上锁,你就只能去翻垃圾吃了,还有可能大便小便都不会控制,不论时间场合,随时拉裤子。”
我说得大志直咧嘴,立即改变了主意,估计再也不想得老年痴呆了,这就叫医生的专业黑和高级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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