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时期招纳信宝说押字

熊白

招纳信宝不是流通铸币，却是非正用钱中难得的来历确实可考的名品。《宋史·刘光世传》：“完颜昌屯承、楚，光世知其众思归，欲携贰之，乃铸金银铜钱，文曰‘招纳信宝’。获敌不杀，令持钱文示其徒，有欲归者，扣江执钱为信。归者不绝，因创‘奇兵’、‘赤心’两军，昌遂拔砦去。”这大概是刘光世在对金作战中难得的亮点了，虽然对于战争局势并无大的改观，他在此前后也一贯避敌自保，“右谏议大夫黎确疏其择便求佚，中外所愤。”因此，这段历史并不算得如何传奇，金国来降人员中著名的如萧鹧巴等人也不曾手持“信宝”来归，在长期的相互策反过程中这不过是一个成功的权变事例。刘光世一生作为，可谓长于自谋，疏于报国。史传评价他“窃宠荣以终其身，方之韩岳远矣”，其实在为国任事方面，比之阿附秦檜而自污声名的张俊也还不如。其晚年骄奢横暴，宋人话本小说《碾玉观音》中的咸安郡王即以他为原型（光世乾道八年追封安城郡王），不过这也是历代武人的通病，若论暴虐，南宋将领中杨政等人又远过于他了。

前面所引《宋史》一段文字，博洽如彭信威先生却阐述得稍有错误，他在《中国货币史》第五章“两宋的货币”中提及招纳信宝时写道：“刘光世知道金人部队中的汉人想家，乃铸造招纳信宝……”这是对“思归”二字有所误解而致。此处的“归”意为“来归”，如果是“想家”，则鼓动他们开小差逃回河北山东去才是，岂可招使南来？南宋时称北人降附为“归正”，西南内附者则称为“归明”，用法相同，都是以中华正统自居，将来归者视为反正、弃暗投明。

史事不须多谈，就钱论钱。有关招纳信宝的资料，关汉亨先生所著《中华珍泉追踪録》收集甚详，可参看。“招纳”即招降纳叛，亦当时习语，如《宋史·本纪第二十七·高宗四》：“（绍兴四年二月）丙戌，禁川、陕诸将招纳北军。”又如《宋史·本纪第三十·高宗七》：“（绍兴十八年三月）乙酉，禁民私渡淮及招纳叛亡。”“信”即“执钱为信”。面文是无疑义的。背文穿上“使”，当由光世所领“浙西安抚大使”而来；穿下押字，则应为“光世”二字合书，其形如舟，或寓有号召敌方投诚将士渡江而来之意。

押字的起始可上溯至南北朝。梁御府所藏法书，朱异、姚怀珍题名于首尾纸缝间，谓之押缝或押尾。唐时草名以为花押，群臣上奏亦用之，韦陟“五朵云”虽非创始，却也是影响风气的代表作。宋时的情形，《癸辛杂识》记述很具体：“余近见先朝太祖、太宗时朝廷进呈文字，往往只押字而不书名，初疑为检底，而末乃有御书批，殊不能晓。后见前辈所载乾、淳间礼部有申祕省状押字而不书名者，或者以为相轻致憾，范石湖闻之笑其陋云。古人押字谓之花押印，是用名字稍花之，如韦陟五朵云是也。岂惟是，前辈简帖亦止是前面书名，其后押字；虽刺字亦是前是‘姓某起居’，其后亦是押字。士大夫不用押字代名，方是百余年事耳。”元时押印大行，至明清有所衰歇，然而花押仍通行于公私文书。近年出现的“签名设计”，也堪称花押的中西合璧现代版了。

押字的方式最初是“草书其名”，后来常常又重组笔划或单押一字。《石林燕语》云：“王荆公押石字，初横一画，左引脚，中为一圈。公性急，作圈多不圆，往往窝匾，而收横画又多带过。常有密议公押歹字者，公知之，加意作圈。一日书杨蟠差遣敕，作圈复不圆，乃以浓墨塗去，旁别作一圈，盖欲矫言者。杨氏至今藏此敕。”押字也可以完全是一种抽象图案。《齐东野语》云：“赵时杖为平江佥幕，其训名不雅，凡书判决杖，吏辈皆用纸贴之，此亦可笑。其押字作一大口字，而申其下一画。陈子爽恺作守，初到见之，书其侧云：‘佥判押字大空空，请改之，庶几务实，仍请别押一样来。’闻者无不大笑。”刘光世建炎年间铸招纳信宝，押字还未必被俗吏认为是轻慢之举，他也不是什么士大夫；钱背上“使”字为其官衔简称应该是无疑的，相应地这个花押也应该是他本人的押字才合理。从押字的形状分析，一竖左边一点，是“光”字起笔，其下一横，可视作“世”字末笔，这样简单的组合既合乎花押的构造习惯，对于精于骑射却不通翰墨的刘太尉也不致提笔为难。《鹤林玉露》云：“严州乌石寺，在高山之上，有岳武穆飞、张循王俊、刘太尉光世题名。刘不能书，令侍儿意真代书。”看来在这一方面，刘也“方之韩岳远矣”。

还可以举出一个有趣的旁证。毛厚青先生《揅石斋藏泉》録有招纳信宝一品，穿较大，文字迥异，当为民初以前老伪。其押字乃作上下二横，中间为“光”字上半部，说明当时作伪者明白此处应该是光世的押字，由于条件所限，文字既不能尽如真品，索性别出心裁，押字也略加变化，以期造成“异版”的感觉。然而上下各一横的花押形式盛行于元以后，虽有“地成天平”之说，究其根本还是起标识的作用，而且多见于社会中下层，上流人物是不拘此格的。这也就是作伪者短于学识，不明前代源流，知一而不知二所露出的破绽了。

背文的读法，或以“使押”比较适宜，既简单又无伤原义。古泉赏玩虽无非小道，亦终须博闻旁通，方可得其真趣。近年每见大藏家发高论说招纳信宝背“使上”如何如何，实不免有“感念世间万事非”的惆怅。

二零零六年六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