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年轻女犯的狱犬情缘

2021-08-17 11:10:27
1.8.D
0人评论

监狱会见室是哭声最多的地方,在女监工作多年的葛队长在这儿听过各种哭声。

女犯和亲属隔着会见窗口的玻璃,脸贴脸,大放悲声,30分钟的会见时间结束,玻璃上挂起一层水雾;丈夫牵着孩子的手去触碰玻璃罩子里的妻子,尝试让孩子喊一声“妈妈”,孩子面对生疏的面孔立刻号啕大哭,那头的妈妈更是椎心泣血;有时放进来一个“小哭包”,会见室的悲伤气氛立刻被推上去,惹得所有想妈的孩子一齐哭了出来。

瘦小的葛队长既要维持秩序,端住一副“刚强”的架势,又要不时从裤袋里掏出糖果,哄一哄哭声不止的孩子们。

在2018年的酷暑天,很不寻常的一个会见日,一只警犬获准入狱,探视它曾经的训导员。

那天的会见室里,响彻狗的哭声。

1

2018年,32岁的葛萍成了高墙里的“背奶警官”。

丈夫体谅她的工作,将生育计划拖延了4年,生下孩子后,婆婆才不再给葛萍脸色看。等她产假结束,婆婆就带着孩子来她单位的母婴室候着。岗位上一旦出现空档,她就得赶去母婴室给孩子哺乳。

全监有十几位“背奶警官”,母婴室的冰箱里摆满贴着各种标签的奶瓶,上面写着:“屎怪的口粮”、“球球专享”、“朱家吞金兽”、“胃王最后的晚餐”……这些“背奶警官”让高墙里的氛围变得有些奇特,一方面是岗位要求,“从警则刚”;另一方面是抑制不住的母爱本能。

那段时间,犯人们都期待自己的分管民警是一位“背奶警官”——哪怕她们触犯了最严苛的监规,在“背奶警官”那里,或许都有通融的余地。

按规定,女犯入监先要集训两个月,训练强度不小,高过校园里的军训。夏天进来的女犯更要多吃一些苦头。

葛萍块头小,但嗓门大,在服装监区当过带班管教。产假结束后,她正好赶上基层民警大轮岗,就进了集训队成了监区长,每天的工作就是喊口令。可是嗓门再大,也禁不起每天五六个小时的喊叫,声带受损后,葛萍便需要骨干犯的协助。

当过军警的、当过领导的、正步踢得好的、面相凶恶但服从性不错的,统统挑出来,通过几轮考评,又通过监区大会的评选,统共选出8个骨干犯当集训小组长。

其中有个女犯是没毕业的警校生,她叫王雅,才22岁,高高瘦瘦十分干练,搞集训很出彩,便被葛萍选出来当大组长。犯人们都怕王雅,她训练太严苛,谁要分进了她的小组,站在大太阳底下要送掉半条命。但没人敢当面跟她过不去,毕竟读过警校,指不定是哪个干部的“关系户”。女犯们把“开后门”的人喊成“有条儿”,私下就喊她“王条儿”。

一个暴雨天,女犯们用不着训练,全在监区大厅里练习叠军被。葛萍坐在警务台,对讲机响了,那头是狱政科领导的声音:

“葛队葛队。”

“请讲。”

“你们监区是不是有个叫王雅的犯人?”

这天不是会见日,领导却让葛萍带王雅去会见室。会见室距离集训队只有200米,路上葛萍就听见了狗叫。按照狱规,警官与犯人行进过程中,犯人要走在警官前面。葛萍听见狗叫,停下来四处张望,这一两秒的空当,前面的王雅已经跑出去好多米。因为声带受损,葛萍想吼又吼不出声,只能追着赶着,200米的路,跑得她满背都湿透了。

警官可以随时叫停犯人的会见通话,葛萍追进去,正想给不守规矩的王雅来个下马威。可瞪眼一瞅,惊呆了。

会见大厅的水磨石地面上躺着一条德牧,俗称“大狼狗”。这只狗身披警犬马甲,四脚朝天地躺着,已经瘦得皮包骨了,黑脑袋就像一颗大煤球。它撒娇、打滚,呜呜呜地哭泣,不时又爆发出一阵悲壮的吼声,一条火红的舌头把王雅舔了一遍又一遍。

狱政科领导引着两名女特警过来:“葛队,这两位是警院的犬类训导员,你们监区的王雅是她们的同学,这只狗就是她以前带过的。”

葛队长去跟两名女特警握手,交谈之中,很快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王雅以前是训狗的。自打她入狱服刑后,她带过的这只狗就不吃不喝,还咬伤了新训导员,领导把它列入了淘汰犬名单。王雅的两名同学打报告,希望在淘汰它之前,让它跟王雅见上一面。领导批准后,她们就把这只狗领了出来。

2

入狱之前,王雅有写日记的习惯,她会用颜色区分每一天的心情,比如开心的日子用蓝笔记录,她最爱蓝色,天空、大海、警服,都是蓝色;平淡的日子就是淡黄色,这样的颜色占据了最多的页数,现在去翻已经难以分辨;悲伤的日子是红色,红色令人紧张也令人激悦,但在王雅看来,红色最容易令人坠落,“射入眼睛的阳光都是从红色过渡到黑色”。

日记本上的时间停止在2018年4月,这个月全是黑色的——王雅用墨炭笔写了几十页的“垃圾”、“烂人”,而这些黑粗潦草的字迹,直指她的父亲。

王雅的父亲90年代靠搞土方发家,人很膨胀,吃喝嫖赌不说,还逼迫妻子离婚,很快娶了更年轻的女人。父亲只留给母女俩一套房子,王雅6岁就跟着母亲生活。后来,王雅的母亲做早点生意攒下一笔财富,又另买了一套房。

等王雅考上警校,父亲的事业已经败落,又因争标与人约架,被挑断了一根脚筋。对方甘愿坐牢也不愿赔偿一分钱,王雅父亲闲了两年,将家底输了个精光,便打起了前妻的主意,逼迫她交出一套房子。

王雅母亲不愿跟这种烂人纠缠,认栽掏了50万,自己把房子买下来。可不出一个月,输了个精光的前夫又来扯皮,继续讨要30万。他认为当年留给王雅母女的那套房子现在市价过百万,几十万不能打发他。王雅母亲掏不出钱,吃了他两个耳光,嘴巴肿得老高,气得下不来床。

王雅得到消息就从警校回来了,她追到父亲的门上,要帮母亲出口恶气。那天,父亲家里只有17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两人争吵起来,弟弟想把她推出门。

那段时间,王雅正在警校学习擒拿格斗的课程,她退了几步忽然一个侧身,又使了个脚绊子,弟弟就从阳台摔了下去。幸亏是二楼,弟弟没有生命危险,但断了4根肋骨,脚踝骨折。

这起家庭纠纷案件存在私了的机会,但父亲那边狮子大开口。王雅寒了心,坚决不让母亲掏钱,于是被判刑两年。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王雅的人生应该正朝着她预想方向顺当地走着。

她从小爱狗,对小动物特别有耐心。母亲刚离婚那阵,带着她住在乡下,再凶的狗见到她也摇尾巴。后来她考入警校当警犬训导员,训狗的天赋显现出来,别人带不好的狗,只要交到她手里就能带出来。

“狗的嗅觉灵敏度比人高出40倍以上,而且其鼻孔长而大,适合于分析空气中的微细气味。狗鼻子可以嗅出人的敌意和恐惧,也可以分辨人的爱心和怜悯。”

王雅对待狗的爱心,是在父亲的工地上萌发的。她5岁那年,一家人还住在工地上,父亲养了一条叫“来福”的狼狗,体型很大又护主,人见人夸。那时候王雅瘦瘦小小,一双小手总是端不住碗,常常摔碗。每当母亲拿筷子敲她的手指头,来福就跑来护着她。那段时间,母亲的情绪不好——父亲在外面养了小老婆,在工地上早都不是秘密了。可母亲不敢吭声,只有拼命料理家务,期盼男人回心转意。

王雅记得清楚,父亲过36岁生日的那天,把小老婆也喊来了。那是个苗条的女人,打扮有些洋气,怀里还有个1岁多的小男孩。母亲这才清楚,自己没后路了。

那天,母亲还是为大家烧好一桌子的菜,每道菜里都滴进了眼泪。来福一直在门口叫,男孩受了惊吓哇哇大哭,怎么也哄不好。父亲喝了酒,听不得狗叫,又要讨小老婆欢心,提起一把菜刀,当着王雅的面宰了来福。

来福咽气的时候,还一直在王雅的怀里摇尾巴。

因为枉死的来福,王雅后面的人生,牵扯出了很多的“犬缘”。

从小学4年级到读警校期间,王雅和母亲统共收养过3只流浪犬,还在小区周边摆放了四五只不锈钢饭盆。每天,母亲做完早点后剩余的食物都会丢到这些饭盆里喂狗。一次,小区里的一个小孩被狗咬伤了,家长上门吵,母亲自掏腰包带着小孩去打狂犬疫苗。

母亲忙于生计,陪伴王雅的时间不多,但在关于狗的事情上,对她百依百顺。王雅决定当警犬训导员时,母亲也蛮支持她。

王雅带的第一只犬是德牧,名字叫“黑豆”,嗅觉灵敏,神经类型优良,适合做缉毒犬。但这只狗也有缺点,过度认主,服从性不好。它的第一任训导员考去了其他单位,王雅接手时,它已经不吃不喝很多天了,饿得只剩皮包骨,已被列入了淘汰犬的名单。

王雅坚持要试一试,连续半个月给黑豆配制营养餐,一遍遍地喂它鱼汤,又怕它烫嘴,就把碎鱼肉捞出来,除刺后捧在手心里喂它。有一天,黑豆枕着她的腿睡着了,她俩之间总算建立了信任;那年春节,黑豆的胃出了问题,术后便血,王雅没回家,一直陪着它。

从那之后,黑豆和王雅就成了最佳拍档。王雅喊一声“靠”,黑豆闻令而动,立即贴到她的腿边坐下;王雅抚拍黑豆的前胸,喊一声“搜”,黑豆立刻出动,一颗黑葡萄似的鼻头在目标区域内搜寻,嗅到目标物后立即卧下示警。

人和狗相处了1年7个月,统共出了4趟任务,破获2起毒品案件。每次黑豆都能按照训练规范,正确示警。如果王雅不出事,黑豆成为功勋犬只是时间问题。

王雅觉得,自己入狱最对不起的只有这只狗。在会见室见到饿成搓衣板的黑豆,她哭了。同学带来了半斤五香牛肉和4个大肉包,王雅亲手喂它。这些都是黑豆以前最爱的伙食,可它每月的伙食费够不上这些,王雅就要贴掉自己的生活费。

半个小时的会见时间,黑豆吃得很欢,等葛队下达会见结束的口令时,黑豆咬住了王雅的裤卷。王雅对它下达了指令,它照旧不松嘴——这是黑豆唯一一次不听从指令。王雅狠心往前走,黑豆被拖行了十几米,总算被两个女特警拽了回去。

3

没多久,集训队的犯人就知道王雅以前是训狗的了,她再去训人,反对的声音立刻排山倒海,狱长意见箱里更是塞得满当当。

尽管葛萍很不情愿,但还是在监区的每周会务上免掉了亲手选定的集训大组长。会务结束后,她见王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找她谈话。王雅说,当不当大组长她不介意,只是放不下黑豆。

按照警队淘汰犬类的原则,黑豆要么被人买走看大门,要么关进铁笼内养老。这两条路对黑豆来讲都是死路。黑豆肯定会把自己活活饿死,它的胃本来就动过手术。

王雅恳求葛萍收养黑豆一年。领养警队的淘汰犬需要审核领养人的身份,王雅坐牢了,丧失了这个资格,她跟葛萍说,黑豆是缉查类犬,嗅觉很好,只要给它安排嗅源进行训练,就有识别违禁物品的能力。监狱每周都要大抄监,只要葛萍带着黑豆来巡查一遍就会有很大的威慑作用,犯人们谁也不敢再私藏违禁物品了。

葛萍也喜欢狗,而且王雅的提议蛮打动她——前不久,省内一家监狱曝出犯人在监舍私藏毒品,影响很坏。但这件事她没法儿拍板,第一步她要跟家人商量,毕竟家里有了小孩,警犬又很凶猛;第二步要跟科室打报告,携犬抄监的提案,需要狱政科审批。

葛萍先回家,想说服丈夫。丈夫是军转干部,父母也都是军人,他小时候是泡在军营杂志里长大的,一个军犬的故事在他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

故事中的军犬立过三等功,退役后领导想把它做成标本,在军事馆的门口展览。军令如山,老军犬被制成标本的前一天,训导员买了最贵的狗粮喂它。训导员很节俭,平常买不起那款狗粮。喂完老军犬,训导员帮它洗了最后一次澡,梳了最后一次毛,抱着它睡了一晚。很多年后,训导员有一次去军事馆参观,看见那条老军犬的标本了,很多人都称赞它的毛色。讲解员告诉大家,为了标本逼真,这条军犬是活体制作工艺。训导员顿时泪如雨下。

这个故事,像有万把尖刀戳进了丈夫的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把也没拔出来。所以葛萍一说起黑豆的故事,他二话不说就同意收养了。

葛萍的第二步也进行得格外顺利。

当时女监刚调来一位狱政科副科长,男的,40岁,在管教岗位上待了19年。他早年从狱警子弟学校毕业,接了父亲的班。小时候,他父亲带着犯人去农地开荒,看管犯人的警力有限,就得靠农场的几条大狼狗。

他从警的头一年,罪犯狱外劳务制度尚未取消,经常有犯人逃跑,年轻力壮的新警要带头追捕。有次,他骑着三轮摩托参加大追捕,挎斗里就坐着一条大狼狗。他当时很害怕,因为逃跑的犯人已经用锄头敲死了两个小岗,是大狼狗给了他勇气。他将摩托车把拧得飞起,驶入危险的黑夜,那双发光的狗眼,那条在风中飘甩的长舌头,一直给他壮胆。

所以,新来的男科长也很喜欢黑豆。

就这样,黑豆顺利地成了女监的缉查犬,每周的大抄监,葛萍便带它入监,交由王雅下达搜监的口令。搜查很见效,女犯们藏起来的剩饭剩菜、私吞的劳动产品、通过外协带进来的香烟、化妆品……全被黑豆找了出来。

黑豆出了名,其他监区的管教也来借狗,王雅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抄监”任务。在王雅出狱前,统共和黑豆配合完成了几十次抄监任务,从没出过岔子。

2019年初秋,王雅出狱后,葛萍准备把黑豆转送她。但黑豆已经吃了一年的“皇粮”,每月吃掉1000多块的伙食费,长胖了10斤,算狱务工作的“编外员工”了。转送需要办审批手续,可签字的领导又出了差。

也就是在这等待的几天,王雅和黑豆都出了意外。

4

2019年9月20日,下班后葛萍去工柜取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五六个未接来电。因为号码是陌生的,她没在意。

等出了狱门,葛萍听见郊外的几声狗叫,忽然想到黑豆,打了个激灵,一下觉得那五六个未接来电的号码很熟悉——是王雅的。她出狱第一天就给葛萍打了电话,本来是想互加微信的,但近几年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狱警和刑满释放人员不得过多接触,葛萍便没存王雅的号码,也没加她的微信。

她回拨了过去,没通,再拨一次,还是没通。

王雅出狱后,先回家跟母亲见了一面,之后又回到监狱周边的招待所住了几天,等着接黑豆。十几年前,这个前招待所是监狱设立的“特优会见室”。服刑表现好的已婚女犯,每月可以跟自己的丈夫在招待所“特优会见”一次,后来监管政策收紧,取消了这项会见制度。前几年,招待所主要接待一些长途跋涉的罪犯家属、刑满后一时无处落脚的女犯,偶尔也有实习女狱警工作脱不开身,就去那里见异地恋的男友。

这几年,招待所已经不对外开放,只有两三个房间还通着水电,周边已是杂草丛生。王雅在葛萍的安排下住进了招待所,主要是为了省钱,其次是为了给黑豆办交接手续时方便。等交接程序走完的这几天,那块荒地也很适合王雅遛狗。

彼此拨不通电话的这天,葛萍直觉不好,要去招待所瞅一眼情况。

招待所的灯一盏都没亮,葛萍的眼前一片漆黑。看管招待所的是位70岁的老太太,脾气不太好,晚上7点钟就睡觉。这个点,她的房间一般不亮灯。但王雅的房间也黑着,葛萍觉得不对劲,跑到房间门口,门是敞着的,黑豆也不在屋内。

葛萍开了灯,看见窗外晾衣杆上的被子也没收。她再一次拨了王雅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再拨,她好像听见了手机的铃声,音色微弱。循着声,她往楼下的一处荒地走去,发现了趴倒在草丛里的王雅。

王雅的面庞乌紫肿胀,人已经昏厥,葛萍赶忙喊来值班同事,开车把她送去了距离最近的医院。在医院熬了半宿,王雅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告诉葛萍,王雅受了电击伤,迟一步送来,性命都悬。

葛萍心想,那块荒地连根电线杆都没有,王雅怎么会被电伤?况且,黑豆呢?这些疑惑只能等王雅醒来才能解开。

葛萍陪护了整整一夜,王雅才恢复了神志,她醒后的第一声是在喊“黑豆”。

原来,王雅遇见了两个偷狗的男人。他们骑着摩托车,带着头盔,电倒了黑豆,拖运时被王雅发现,摩托车后座上的男子用电击枪打了王雅的脸。她眩晕、疼痛,趴倒在地,还残余了一些意识,努力拨通了葛萍的号码。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打120,而是黑豆,想着谁能第一时间救下黑豆。

弄清了情况,葛萍很气恼,在医院报了警。

监狱领导也非常重视,毕竟黑豆服务过监管工作。领导立刻联络了驻监的武警中队,那边出动了5条搜捕犬,在案发现场找到了黑豆的皮毛和血迹,还有嫌疑人丢下的几枚烟头。5条搜捕犬分散追踪了好几公里,最后确定了嫌疑人的行车轨迹。

警察立案后,通过调取各个路段的监控,摸准了嫌疑人的逃窜路径,很快就抓捕了一个嫌疑人。这人36岁,二进宫,两回都是盗窃罪,在江苏沛县开过狗肉店。案发那天,他的堂弟负责开车,他负责猎狗,随身带着一把电击枪。

不过警方虽然抓到了人,但黑豆却没找到。嫌疑人交代,黑豆太“扛电”,电了几下,不久就醒过来。车子开到半路,他们因偷狗途中伤了人,有些害怕,就把狂叫的黑豆放掉了。

嫌疑人又交代,是一个叫蔡红花的女人付了500块钱,提供了招待所的地址,让他们偷走黑豆。这个活儿能捞两头的好处,又拿钱又得狗,他们二话不说就来了,却没想到,作案过程中伤害了王雅。

听到“蔡红花”这个名字,葛萍气炸了——这是她管过的犯人,放出去不过两三天。

蔡红花是个“00后”,身材瘦小,一张整容脸,16岁因盗窃罪获刑两年半。2018年3月份她成年后,从少管所转送到女监服刑,余刑只剩半年。

与她同批从少管所转来的少女犯中,有个叫章洁的,与蔡红花的关系“亦师亦友”。黑豆有次抄监,把章洁的几条脏内裤叼了出来,那是因为劳动任务太重,章洁一时腾不出手,积了几天的脏衣服。她恰巧是当月的卫生标兵,因为这只“臭狗”,荣誉被摘了,还扣了2分,影响了减刑需要的奖励成绩。

9月份,蔡红花刑满后找人偷狗,动机很幼稚,纯粹是想帮小姊妹出口气,不料竟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5

如若偷狗事件没发生,时间倒退到两年前,蔡红花和章洁都还在少管所。

2016年春天,蔡红花在服装车间刚给1500条牛仔裤订完了标,便急匆匆地赶来“启新学校”上扫盲课。少管所把未读完小学4年级的犯人统统算作文盲,要求他们必须参加扫盲教育。

“启新学校”是一座漂亮的3层小楼,少管所的大铁门稍稍打开,“启新”两个金属大字便映入眼中。凡有外界人士进门参观,启新学校就是他们抵达的第一站,这儿就是少管所的门面。

看到学校,外界人士完全可以放下疑虑:少管所并不是坏孩子们的绝路,更像一个重置设备的开关。进入“启新”,坏孩子也可以恢复出厂设置,重新开始。

那天,骨干犯章洁站在讲堂上负责扫盲教育,她戴着一副厚眼镜,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干净。稍稍细心一点的人不难发觉,她的衣服已经洗得褪了色。她个头很高,看着有1米7,骨相也好,天生的衣服架子,肤色虽然很白,却没有什么血色。

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说到底是冷漠,眼睛里都是寒光,瞅人时,眼神简直钉打在对方的脸上。蔡红花直到现在也不敢像章洁那样直视别人。她们那时候都才16岁,目光通常还是躲闪的、羞涩的,尚不敢直视人心。

章洁问蔡红花怎么来得这么晚?蔡红花说自己劳动任务没完成,干部不放。

这时的蔡红花刚入所不到两个月,还是“新丁”,领到手的新衣、新鞋全部“送”给了老犯,劳动任务也重。组长只分配给她一些傻瓜活儿,譬如把名牌、水洗标定在牛仔裤的腰带上。一天的劳动任务是3000条,每条工时是15秒,手不停的情况下,她要干10多个小时。一旦遇到肚子不舒服了,大姨妈来了,心情憋闷了,就很难完成任务。这样一来,回到监舍就会被“罚菜”,别人吃鸡腿,她只有一碗白米饭。

那些未经水洗的牛仔布料会掉色,第一次跟章洁照面时,蔡红花的脸和脖子全染了色,一双手也是脏得不能再脏,拿她自己的话讲,“成蓝精灵了”。

教室里十几个同学全在笑,章洁让蔡红花先去洗把脸。

启新学校的2楼和3楼带着十几米的走廊,四周修了一层钢网,覆盖面积非常夸张,鸟都飞不进。一瞅便知,这是为了杜绝有人刻意跳下去、刻意逃走、刻意投递物品……这层钢网就是一道禁令,是由过去的人为事故触发的,总之,不得不层层严防,也不得不定期清洗、维护。

蔡红花第一次上课便迟到了,章洁便罚她清洗2楼的钢网。那天,蔡红花忙得满头大汗,足足搞了3个小时的清洁,才把整片的钢网清洁了5遍。这期间,章洁只跟她说了10个字,每次都是:“不行。”

蔡红花进来两个月,见过不少世面,胆子也大了,她把抹布往水桶里一摔,身体靠到墙上,抖着腿说:“爱行不行。”

章洁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整片的钢网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专抠高处的死角,不一会儿就喊蔡红花过去看——手套当然是脏的,蔡红花个头儿太小,钢网的高度又超过了3米,一些高处的死角就算她抻断手也顾及不到。

虽然十分委屈,搞得一肚子气,但蔡红花看见章洁随身揣着一双白手套,立刻知道她是个骨干犯,被干部赋予了检查卫生的权利,肯定得罪不起。她只能默默地去教室里搬桌子,重新打水,重新洗抹布,又找来一只大拖把,死心塌地搞了不知多久,忽然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气,原来是伙房的饭车到了,各个监区都在响着收工的哨子。

启新学校也要关门了,章洁这才吐出那个“行”字。蔡红花顿时像松了紧箍咒似的,赶紧回到监区吃饭,肚子早都叫得不像话了。

两个女孩初见时发生了过节,但在少管所同处了两年后,却处出了姊妹情谊。蔡红花是劳动能手,干活手速很快,帮章洁解决了很多棘手的劳动任务;章洁的文化水平高,她教蔡红花写文章,每月都在“心泉报”上发表,让她拿够了劳动奖励。

6

关系深了,两人才互相讲了彼此的经历。

那时蔡红花将将16岁,是应当念高中、忙着考大学、课余时间脑子里除了美食就是偶像明星的年纪。但她没有这些普通又美好的生活,因为她是一个出生在乡下的“姐姐”——父母给她生了个弟弟,家庭条件只够供一个人读书,她很早就不上学了,记忆里应当是读过三年级的。

2015年冬天,她在鸭蛋厂做工,这个活儿她干得很不舒心,主要是脏,不像女孩子的活儿。但她年纪小,家里人不同意外出,母亲在那儿做工,要她跟着干到年底,春节后她满16周岁了,就能自己出去找活儿了。

蔡红花在鸭蛋厂的月工资是1500,1000块要给母亲拿走,她只留500块的零花,每回跟小学同学聚完会,手头就紧。鸭蛋厂的财务是个秃顶大胖子,总喜欢跟她开玩笑,从她身边经过时,手也不规矩。他有个习惯,上厕所时会把茶杯、钥匙、口袋里的杂物统统掏出来,放在车间的窗台上。蔡红花起了心,把财物室的钥匙用橡皮泥套了模,配了一把。

其实,财务室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保险柜她又开不了。那时候她住厂里的宿舍,里面女工不多,8个人的房间只睡了3个人。睡不着的时候,她常溜进财务室,有时带走一只钢笔,有时拿几包速溶咖啡,有时什么也不拿,就是过去看看月底每个工人的考评。

有一天,她见抽屉里有块表,就拿走了,400块卖给了镇上修手机的人。这块表后来被警察定了2万6的案值,她被判了2年半。冬天关在看守所,春天就送来了少管所。

事情发生后,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母亲曾试图为她顶过罪——母亲或许听信了乡镇上的谣言,认为女孩进了监狱很少能活着出来。母爱的本能从这个瘦小女人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她躺在警车的轮胎下面,脱掉上衣,露出两只干瘪的乳房,气鼓鼓的肚子悲壮地起伏,胡乱比划一双沾满鸭屎的手,试图跟那两个要抬走她的警察叫嚣:是我偷的,是我卖的,你们抓我,你们放了我女儿。

不过,等蔡红花入狱之后,母女关系还是回到了原点。来少管所见女儿的头一次,母亲发现蔡红花长胖了几斤,也没有生命危险,便又回去劳碌一个乡村妇女该劳碌的事情了。

章洁的人生正好是蔡红花的反面,她父亲做贸易,母亲办厂,家庭条件十分优越。章洁的学习成绩也十分出色,市级“三好学生”拿过好几个,中考时更是地区的“榜眼”。

从表象上看,章洁是个“完美少女”,但她入狱却是因为投毒,毒害亲生父母。

父母很早就知道女儿爱干净,但并不清楚她有洁癖。作为班里的学习课代表,章洁收作业本时都要带一次性手套。她从不去学校食堂,都是保姆做好了饭送进学校,她更不会踏进学校的厕所,无紧急情况,基本都是憋回家解决。同学们都觉得章洁是个怪人,疏远她,但只有她自己清楚,“爱干净”的病灶,就在家里的阳台。

读初一那年,章洁有天闹肚子,自习课跑回家里上厕所,却不想撞见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在卧室里鬼混,章洁被逼得躲在阳台角落里,吓得不敢吱声;也是同一年,也是同一个角落,她又撞见了母亲和一个年轻工人在卧室亲吻,那个工人面皮焦黑,健壮有力,只有手背被劳保手套捂得青白,她看得清楚,那双手在抚弄着母亲的身体,完事后,工人还抽了根烟。

章洁把阳台上的秘密憋了3年,中考之后,她意外得知父母其实早就感情破裂了,日常中的和气都是装出来的。他们在暗地里拟订了协议,只等章洁考上大学,就办离婚。

中考成绩公布后的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在忙着庆祝,章洁亲手煲了一锅汤,并在里面下了毒。幸好毒性不强,他们一家三口去医院洗胃后转危为安,但医生报了警,章洁获刑3年6个月。

7

偷狗事件让蔡红花在看守所又关了3个月,放出来后,章洁也正巧出狱。姊妹俩碰头,章洁告诉蔡红花,偷狗的事情她办得太丧良心了。

蔡红花不喜欢狗,小时候帮父母割稻,在田埂上被一条大狼狗扑倒,头皮被叼走了一块。现在掀开她的头发,会发现一块梨形的斑秃,这是狗咬后的伤疤。虽然见不得大狗,但从章洁嘴里听了黑豆的故事,她也悔得肠子都青了。

更令两人不安的是,王雅被电伤后,脑部神经尚未恢复,走路会失去平衡,需要坐两个月的轮椅。两个偷狗的男子被判了刑,但王雅的几万块医药费都是自己掏的,还有几万块的民事赔偿,大概率也拿不到手。蔡红花也需赔偿王雅2万块,这笔钱是章洁帮忙掏的。

章洁出狱后的第一桩事,就是花钱寻狗。他们全家在经历了那场家庭风暴后,各自都有反省、谅解、忏悔。得知女儿要雇宠物侦探,每天的费用好几千,父母也都支持她。

在葛萍的推动下,蔡红花和章洁取得了王雅的谅解。她们在监狱里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彼此都有印象,王雅曾经借过章洁一块肥皂,蔡红花自制的凉面在监舍里传递,王雅也尝过一口。大家都是“牢里蹲”的同改,比旁人更加明白“人都有不学好的时候”,都有万劫不复而不自知的时刻。

此时,寻狗的费用超过了6位数,太高了。等王雅的身体稍稍康复,三姊妹自掏费用买了探测仪、夜视仪、无线传输功能监视器、红外警报器、强光手电……把寻狗侦探的必要装备都整齐了。

3人一起踏上了寻狗之旅。她们设定的时间是3个月,这段时间不管吃多少的苦头,都要全力寻找黑豆。如果到时还没结果,王雅便接受现实,蔡红花和章洁也已经全力赎错,3人回归各自的生活。

她们以招待所为起点,搜查了周边近100公里的区域。蔡红花是“鸭掌板”,每天出去搜查几公里,回来时脚底板全是水泡,有时还会“中彩”,满脚的泡中泡。但她是3人中行动力最强的,为了增加搜查面积,她经常独自行动,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来。为了省钱,她们沿路住小旅馆,20块一晚、50块一晚,一个房间3个人挤。

2019年11月15号,是寻狗途中最凶险的一天,3个人现在回想仍旧惊心。那是一个冰雪天,她们为了救一只困在水沟里的野猫,一起掉进了冰窟窿里。只有王雅会水,但她伤了这么久,体力早都不行了,可不知道是从哪儿获得了力量,硬是把蔡红花和章洁都拖上了岸,刚喘了口气,就发觉双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回到住处,王雅立刻说不找了。这天距离3个月还差21天,章洁和蔡红花却要坚持到底。这趟寻狗之旅,已像朝圣一般,没有任何困难能阻拦她们。

90多个精疲力尽的日子过去了,没有期盼的结果,但她们多了3只猫和1条狗。救助的猫狗被章洁圈养在母亲的工厂里,她在家待了一阵子,每天都去看猫喂狗。父母准备年后给她一笔钱,帮助她创业,她还没想好做什么,疫情却来了。

8

2020年5月,疫情控制住了,章洁有个开宠物医院的同学生意做不下去了,在朋友圈发了转让店铺的信息,她一下就动心了。

章洁跟父母要了30万,全部投进了宠物医院,同学继续做宠物医生,她又把蔡红花和王雅也喊来。王雅本身是训狗的,蔡红花也决心从医生助理干起,将来考个宠物医生证。她们把医院的门头改成了“黑豆宠物医疗中心”,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大半年的生意做下来,3个人的朋友圈几乎把整个片区的猫狗家长都覆盖了,也进了很多流浪猫狗救助的群。今年4月份,有人在救助群里发了一条“瘸腿大狼狗扑咬3米高轮胎”的视频,视频里的狗很像黑豆,只不过它失去了一条前腿。

3人立刻给视频号发私信,确定了视频里的狗就是黑豆。视频号的主人在一条省道上发现了黑豆,当时它被车子压断了一条腿,无助地躺在路边的草丛里。这个人是养鱼的,养了几只狗看管鱼塘,见黑豆可怜,就把它往拉鱼苗的三轮车上一放。等进了鱼塘,他找村里的兽医来看黑豆的腿,兽医说保不住了,就帮黑豆做了截肢手术。不曾想,少了一条腿的黑豆运动能力依旧惊人,这人就经常拍它的视频发到网上。

重新见到黑豆,王雅泣不成声,黑豆像根弹簧似的,一次次扑进王雅的怀里。蔡红花买了五香牛肉亲手喂给黑豆,一边道歉一边下保证:“我这个月的工资全给你买牛肉。”

章洁也在一旁帮腔:“我这个月的工资也给你买牛肉。”

接黑豆回家时,已近傍晚,三姊妹坐在车里,车轮碾过涂金的小道,每个人都仿佛得到了一道救赎自己的圣光。

葛萍的很多同事都养了宠物,谁家宠物有了毛病,她就自告奋勇,开车行驶50公里带她们去黑豆宠物医疗中心。

今年,监狱搞出监罪犯创业培训,葛萍把“黑豆宠物医疗中心”的案例做成了教案。即将出监的女犯们,眼神个个迷茫,但看完了那些幻灯片,听完了黑豆和3个女犯的故事,很多人的眼眶里都蓄满了泪。

今年6月,王雅比蔡红花先一步报考了宠物医疗的课程,需要去外省上课。一天晚上,她和蔡红花去帮章洁搬东西,3人到了章洁家楼下,发现她家那个大阳台格外漂亮。

两人正要上楼,却被章洁一把拉住了。阳台上站着章洁的父母,好像在聊着什么,各自的姿态都很紧张。章洁说:“他们应该在商量离婚的事。”

王雅和蔡红花都没吭声。她们在楼下站了约一刻钟,看见阳台上的两个人突然拥抱在一起。

蔡红花说:“你爸妈不是要散的样子。”

王雅也劝:“你别多想了。”

章洁的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三个姊妹也紧紧地拥抱在了一块。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可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单篇不少于3000元的稿酬。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题图:《警花与警犬》剧照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